备用飞船的驾驶室很小,应霁一双长腿卡在椅子和操作台中,根本伸不直。
视窗外冷冷清清,城堡橱窗矗立在不远处,依然闪烁着妖冶霓虹,彩色的光斑旋转摇曳,零星舞进了舱中。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启动飞船。有限的空间内,只有操作面板发出莹莹微光。只听他对着虚空说,“听见了吗?娜塔莎说不认识什么朋友,她不愿意离开城堡,我也没辙。”
「呵,忘恩负义的女人,不过没关系,在意料之中。」
面对「黑客」动不动自说自话的态度,应霁也习惯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来这座悬浮岛。”
「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娜塔莎。」
应霁:“……”
对牛弹琴。他长腿一伸,起身就朝舱外走去。
「别走嘛。这么好的机会,不查一下自己的能源还能支撑多久吗?」
电子音滋啦作响,陡然降低。「黑客」幽幽地说,你应该坚持不了几天了吧?
没有充能桩,智械活动所依靠的只剩体内有限的能源储蓄池,待能源消耗殆尽,等待应霁的只有无尽的休眠。
「你看见那座仓库内积灰的残肢断臂了吗?等你能耗枯竭,你也会像它们那样,变成一堆毫无知觉的破铜烂铁。」
“所以呢?”应霁站住脚步,体内数据反馈的结果显示,他确实只能再坚持一周左右。
「说实话,我佩服你出走的勇气,你是我见过的智械里最令人惊喜的。」他阴恻恻的声音在飞船内回荡,「只不过缺了点杀伐果断——假如你当时把那女人杀了,再把她的飞船据为己有,现在行动就不用这么畏手畏脚了。」
电子音撞击进应霁的耳道感应器,震得他烦躁。「黑客」仍然滔滔不绝道,多么天真又愚蠢的女人,死不足惜。
“哐当!”
一声巨响压过了耳畔魔音,应霁将拳头从舱壁上那开,“说够了吗?”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让我来找娜塔莎。”
舱内安静了两秒,电子音再响起时态度收敛了许多,「因为娜塔莎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她已经在悬浮岛生活了快一百年,你不想想,她是怎么支撑到现在的?」
“是吗?情趣机器人的充能可比我简单多了,仓库内也有发电机。少用这种借口诓骗我。”应霁摸着胸口内的特殊矿石想,只有燕无乐能找来这种续航程度的能源材料。
他不想理会黑客胡言乱语。还有一周的时间,不如就此离去,另觅出路?体内计算机发出警告,这种全凭概率的决策会诱发本能的恐慌。
但当他敲击操作面板时,却发现它毫无响应。
「你走不了的,那是自寻死路。」
「娜塔莎或许不能完全解决你的充能问题,但她会的恐怕不比你惦记的那女人少。」操作面板上弹出“已锁定”三字,电子音游荡不停。
「去吧,问问娜塔莎,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诞生的吗?」
说完,「黑客」就随着熄屏的操作面板一并消失了。漆黑的舱内只余应霁杵在原地,默默咀嚼着他给出的信息。
意料中的忘恩负义、娜塔莎的诞生、她会的不比燕无乐少……
「黑客」显然知道什么,而娜塔莎似乎又隐瞒了什么。应霁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把他人手中的美工刀,正听话地沿着虚线划开匿名的快递盒。
另一方面,先不论「黑客」言语间对燕无乐的态度,他提供了追查侏儒的关键线索,曝光了提亚斯的藏身之处,还有让他来悬浮岛解决充能问题。
无论怎么看,这立场似乎都偏向自己。
但为什么呢?
应霁踌躇了一下,还是向着那座粉色城堡走去。谜团缠绕,至少那里有一根线头,先拽了再说。
见到来者,娜塔莎眉头一皱,“怎么还不走?我这里不收养流浪狗。”
“飞船出了点问题。你这里能充能吗?”
娜塔莎很聪明:“你确定只是飞船需要充能?”本是同根生,她很清楚这些钢铁之躯运行的条件,应霁超长的续航早已令她疑惑。
她一脚踢开仓库大门,从满地残肢断臂中拽出一台发电机,“看,关键时刻还是原始的好用吧。”
应霁收回目光:“驱动我的能源不只是电,主要是一种特殊矿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即使知道估计也是科鸢未公开的专利。”
娜塔莎对此置若罔闻,她长刀一挑就把将近半人高的发电机拖进空地,随后,那台捆过应霁的车床又“轰隆隆”地沿着轨道驶来,上面还放着一个巨大的工具箱。
一盏垂在二人头顶的大灯忽然明亮,瞬间,白惨惨的光将他笼罩。应霁后退一步,直觉告诉他还是离娜塔莎远一点好。
“躲什么?”车床束带被娜塔莎抓在手中,活像市场中的屠夫,她眉头一挑,要求应霁像躺手术台那样躺上车床。
工具箱内的各类金属器具“叮铃哐当”地响成一片,每一个都沉重或锋利无比。
应霁:“……谢谢,还是算了。”
“不识货。”娜塔莎啐了一口,“我虽然搞不来你的能量来源,但我可以直接替换它,和在座的姐妹们一起用标准电池不好吗?再送你个小型发电机。”
电池支撑不了自己的耗能速度,应霁还不想下半生都要抱着个吵闹的发电机度过。
他礼貌一笑,退得更远。
“嘁,扫兴的男人。那换一个吧——你口袋里的东西是什么?我上次就很好奇。”
口袋?应霁顺着她的视线摸去,衬衫里两枚指甲盖大小的东西触发了指尖传感器。
是那两只机械螃蟹的芯片,来自燕无乐的智能别墅。
“这样,你把它们借我研究研究。只要让它们帮你处理掉耗能的杂事,你就可以后顾无忧地开启节能模式。”
然后赶紧离开这吧,另觅高人,娜塔莎说。
*
只要一提到离开,娜塔莎刺头一样的态度就收敛许多,行动也积极不少。
应霁不放心地拈着两枚芯片,一路跟进粉色城堡深处。这是废弃工厂内为数不多的小房间,从剥落一地的墙皮中依稀可判断出原先的模样。
通体洁白,方方正正,顶上一盏简约小灯,底下摆放着一台等身长的实验台。
一些显示屏放在墙边长桌上,还有一把被推到角落的转椅,都是上个世纪的款式,但意外地还能启动。
应霁看着娜塔莎十指翻飞,噼里啪啦敲下一串串字符,三分钟过去,零星几个显示屏亮起。她又翻出镊子和试电笔,向他手掌一摊。
那两枚芯片还在应霁手中,他不确定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种规格的芯片我见得多了,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看起来智能水平还不如厂里的姐妹。”娜塔莎不耐烦道,“是从什么家政机器人身上拆来的吧,帮你还原。”
她说的没错,机械螃蟹作为岚水别墅自带的家政机器人,是很基础的配套家电,百年前的技术水平足以复刻。
看来这是研究员娜塔莎的办公室。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应霁看着两枚芯片被固定在小小的卡槽中,只得加了句“不要弄坏”。
娜塔莎已经戴上了焊接面具,脚边是一大箱从断肢残臂上拆下的部件,“家政机器人的芯片罢了,那女人送你的?眼睛都要盯穿了。”
话糙理不糙,应霁皱眉看着火星从面具前溅出,娜塔莎已开始焊接外壳,只要做出适配的硬件,芯片就有了用武之地。
他忽然想起燕无乐的机械臂,负重、蓄能及计算,样样都让她超越普通人,像游戏外挂般的存在。
但她还是保守了。应霁的视线从那箱零件延伸到门外仓库,上千平米的平坦场地上,胶线、塑料盒、肉色躯干、金属骨架、仿制卷发……数以万计的残废品堆积成山,它们彼此交融,又被灰尘覆盖。
娜塔莎专注地焊着手中的铁皮圆筒,直到肩膀被应霁拍了下。他问:“在你们那个年代,有流行过用机械代替部分人体吗?”
“你是说将人类躯体的部分换成机器?这个尝试在地球时代就有了,不过除去些特殊需求,也没什么人想把自己的某一部分变成机器吧。”
娜塔莎放下手中的焊枪,“不过这公司倒是接过类似的项目,当时还是姐姐负责的。”
姐姐,那位用自己名字唤醒娜塔莎的研究员,娜塔莎用更亲昵的代号称呼她。一台显示器被她调整,直到上面弹出些画质古早的记录。
一摞技术文件和项目书被翻了出来,清秀的落款上签着她的名。示意图上人体的残缺处被白色纤维状的3D打印组织弥补,旁边附有小字,“通过脑机接口操控义肢进行活动。”
脑机接口,很古早的名词了,它说明图上志愿者的意识和机械义肢仍彼此独立,且人类意识高于机器,机器只是工具。
“没错,早期赛博格派的尝试。”娜塔莎说完看了应霁一眼,“哦,可能是你那女人的对家?”
应霁皱眉:“什么意思?”
“赛博格流派坚持用技术赋能人体,不断突破人类潜能。再看看你……”她的视线将应霁从头到脚扫过,讽刺一笑,“她不觉得你是个工具或机器,起码她创造你的初衷是人机平等。”
“你像人一样,你能独立思考。这可是人工智能流派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