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九月,仍然没有褪去燥热,像是战火的前兆在这个飘摇的岛上久久盘旋。
涑雪托腮望着池中渐渐凋零的荷花,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它们一样,不太美好。
“我真的……很抱歉。”睦仁皇子有些懊恼地捂住脸,“和宫姑姑说一定要和你见一面,她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真的……拒绝不了,她以前……对我和姐姐都是极好的。”
“给我一个理由?”涑雪终于掰回脸来,正眼看着面前像孩子一样在苦恼的皇子。
“她说有话一定要当面对你说,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睦仁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而且幕府迟迟不明确攘夷,父皇险些和将军翻脸,幕府主张和亲这样的下策,父皇没有大权只能同意。这次幕府说要接你去将军府中看护治病,直到爱德格方面做出退婚或者别的决定,这完全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啊!”
涑雪歪头,看着杵在窗边一言不发的坂本龙马,“你认为呢?”
“将你带进宫中,我负主要责任。”坂本龙马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实在没法拒绝幕府的要求,我愿陪你走这一遭。”
涑雪轻笑出声,“得了吧,幕府可不比皇宫,想除掉你的人多如牛毛。”
睦仁皇子和坂本龙马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我只想问一句,鬼之王在哪里?”涑雪用有些凌厉的眼神扫了他们俩一眼。
睦仁皇子赶紧态度诚恳地回答道:“你的事我已经派人传信给他,只是最近几日他频频出入会津藩的地盘,似乎与某个浪士组织有些纠葛……”
“新选组?”涑雪反问。
“对!正是那个新选组。听说禁门之变那日,风间君与他们发生了一些争执,不知怎么的就对那些人关注起来……所以他回信也说要晚几日才会进宫。”
涑雪按了按太阳穴,新选组的罗刹本来就和鬼族关系重大,再加上有雪村千鹤的存在。这样子情形一下子变得扑所迷离了起来,谁知道西之鬼王风间千景到底是站哪一方的。
“太子殿下,我想你应该牢记你对我的承诺。”涑雪坐直了身体,一双杏眸中不见喜怒,“我可以去将军府这一趟,然后自己想办法尽快脱身,但是您要保证我回来的时候能见到鬼之王。”
“这个自然。”睦仁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我是不爱说话,但不表示我好说话。”明艳动人的少女笑了笑,森冷的寒意与夏日的余温格格不入,“希望我们最后合作愉快。”
次日清晨,将军府的使者派人相迎,涑雪轻装出行身边也只带了一名女官。马车从宫门一路驶向二条城,因为使者担忧公主带病之身,所以行进较慢。等他们到达目的地,日头已经高升了。
涑雪掩着衵扇,被女官搀扶下车,迎接他们的是几名幕臣,并未见德川将军。
“铃宫大人辛苦了。”几位幕臣纷纷行礼,并不像涑雪印象中的那般专权弄政。
“大将军日理万机,此刻还在前厅与众人商议国事,将军夫人让我等带您去茶室稍候片刻。”
涑雪沉默着跟随他们穿过鹂鸣地板,那满园的绿林在灿烂的日光下依旧令人惬意。只是时过境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涑雪都觉得自己凛然变了一个人。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论怎么变她的目的依然不变,那些人、那些日、那些情却终会随着时间的流失,消磨殆尽……
短暂的伤感过后,涑雪在茶室中终于见到了这次的主角——和宫,德川将军的夫人,也就是逸和和睦仁的姑姑。
睦仁皇子临行前交待和宫有非见她不可的理由,这让涑雪颇为奇怪。一个身居府中的少妇到底是因为什么事非要见一个生命垂危的公主?
涑雪病恹恹地在蒲团软垫上坐下,案桌另一侧的女子淡妆靓丽,身穿鹅黄色绣红枫的和服,贵气却不惊艳,年纪二十出头,梳妆很是整洁,颇有成熟稳重的风韵。
女官已经为她们备好了茶水和糕点,配上庭中的碧绿,廊下的鹂鸣,盆中的细竹,清新雅致。谁都未曾先开口,涑雪放下衵扇,用手帕捂住口鼻轻轻咳嗽了起来。
“你来了。”那温婉地女子莞尔,亲切又带着点礼貌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涑雪不答,抚着心口缓解咳嗽。
“你们都退下吧。”和宫挥了挥手,对她的贴身侍女耳语了几句。
茶室内很快只剩下和宫和涑雪两人,气氛颇有些沉寂。和宫从众多水果中捡出一只新鲜的梨子,温声道:“这是新摘的雪梨,对嗓子好,尝尝?”
涑雪接过,却不下口,只是慢吞吞地说道:“皇弟说姑母是有要紧事一定要见我……我这也是很久未见姑母,很是想念。”
和宫一双明眸眨了眨,笑着摇了摇头,她清艳柔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你与逸和真的很像,可惜我知道你不是。”
涑雪握住雪梨的那双手微微收紧,淡淡道:“和宫大人如何知道我不是?”
这下换和宫收紧双拳,面露紧张,“因为是我亲眼所见……”
“什么?”涑雪诧异。
和宫郑重地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着:“逸和之死,我亲眼所见。”
涑雪立刻回想逸和死前的种种细节,可那日夜晚无月无星,光线昏暗,除了黑衣人和假山旁打掉铃铛的神秘人,涑雪实在看不出有第四个人在。但那是逸和的记忆,她的目力远不如涑雪,若有遗漏也未可知。
“您……”涑雪顿了顿,酌句道,“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我与英照皇太后私交不错,那几日她邀我进宫就是为了商量逸和出嫁要制的服装、礼制以及嫁妆那些……我们也是第一次同那么遥远的国家联姻,就商量的晚了一些。”和宫回忆着那晚的情景,幽幽说道,“我知道逸和那段时间心情一直很不好经常失眠,在皇太后就寝后我就想先去看看她再回去休息……谁知道!我去寝殿找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她床上的被子还是暖的……我就唤宫中的侍卫和女官,却无人回应。那种感觉就像是,你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你的声音永远无法穿到屋外一般……
我当时就慌了,想返回去找皇太后,我走的御池庭那边的小路……夜深人静,我就听到那有什么铜器或者铃铛的声音,虽然我很犹豫,但还是悄悄地走过去看了……”
“等等……”涑雪抿了抿嘴唇,“你返回的一路上都没瞧见巡逻的侍卫吗?”
“不……”和宫露出了更加紧张和惶恐的神色,“我远远地看见他们,可无论如何挥手或是呐喊,都没有人回应。等我跑向他们,人就已经不见了。”
“那,那铃铛声呢?你听起来有没有觉得怪异或者身上有不寻常的感觉?”涑雪感觉呼吸都变得急促,她一直不明白那个声音到底是对她对逸和公主有害,还是对所有人都有影响。
“怪异?身上倒是无碍,只是青铜乐器在当下已经十分稀少,这倒是有些怪异。我幼时和女官学习过古典乐器,这些声音我还是比较有辨识度的……”
涑雪怔怔地坐在蒲团上,她几乎可以肯定和宫是误入了那人的结界,那结界的入口可能就是逸和的卧室。只是这结界居然不单单只覆盖一屋一殿,居然连御池庭那么大的范围都笼罩了,这真是……相当恐怖的实力!
而且,且那个令人绝望无助的铃铛声——居然只是对她和逸和公主起作用!
涑雪心绪震荡,她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尽量保持镇定的姿态。
“后来呢?”
“后来……我走近了看,就瞧见逸和倒在河边不省人事。那晚的月色很昏暗,我也是对逸和极为熟悉才确定是她,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在黑暗中对峙……”和宫望着涑雪,眸中露出强烈的不安,她喝完一杯花茶才稍微平静下来。
“我也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黑衣人突然就消失了,另一个人发现了我……那时候的逸和似乎已经死了,我摇晃她的身体都毫无反应。而剩下的那个人他似乎并不是凶手,他远远地和我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涑雪有些急切地问,这肯定是她从记忆中看到那个打断铃铛声的神秘人。
和宫轻轻摇了摇头,“我事后仔细想了想他确实不是我认识的人,但是他对我说的是流利的日语,他说‘不要声张,秘传皇室。’他说完就朝我挥了一下手,我眨眼间就回到了皇后的寝殿,这时我再去找侍卫和宫女声音都恢复了正常,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赶紧告知了皇太后和天皇逸和失踪了,让他们带人去御池庭查看。呼——那之后我才知道逸和没了,尸体也是在河里发现的……”
和宫说完这些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她用手帕轻轻擦去额上的冷汗。
涑雪皱着眉头,能将人瞬间挪移的是什么能力?是他破除的结界?那个黑衣人先是盯上哥哥,继而又夺走逸和的性命到底是有什么目的?那另外一人呢,是敌人吗?她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
“……这些话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说起来那人将逸和的尸身抛下河也算是正确的选择……呵,今天和你说了许多,心里也顺畅了不少。”和宫有些黯淡的双颊上露出浅浅的梨涡,她从腰带上解下一个荷包,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涑雪盯着那桌案上摆放的东西,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那是半个手掌大小的铃铛,收拳也正好可以将其包裹住。铜制的表面有些发青发黑,上面雕刻着细密又繁复的纹路,只是现在被一块小小的凹陷弄出了几道裂痕。在涑雪眼里,这个东西比世上的所有诅咒都还令她心悸。
“我和天皇他们一起去河边查看,他们忙着打捞,我就在岸边不远处发现了这个……我那晚听到的铃铛声肯定还有别的涵义!或许是什么巫术……只是、只是现在谁会真正去追查一个公主的死亡呢?”和宫眼中有泪光闪动,她闭目而叹,“逸和她也是活得辛苦……而这个东西恐怕也不会有人处理了,我本来也是打算叫人埋了,但听睦仁说宫里来了一个和逸和十分相像的姑娘……请原谅我仅凭预感就将你请来,我只是隐隐觉得你可能和这些有些关联,如果是我猜错了,你就当我从未说过这些话。”
“不……”涑雪也不由自主地喝起茶水,润润干燥的喉咙,“我确实知道一点内情,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您能放心的下,便将这个东西交给我吧,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查清事情的真相。”
“谢谢……”和宫似乎发自内心地笑了,使得她整个人都明艳了起来,光彩夺目。
涑雪刚刚收好那个破损的铃铛,和宫的贴身女官就小步急行地走了进来。
“夫人,将军会议结束了,想要召见公主。”
“知道了。”
和宫看着涑雪轻声道:“我没有告诉将军宫里的事,在他们面前还要委屈你了,我会帮你尽早离开。”
涑雪点点头,她本来也以为自己要一装到底,结果现在有和宫帮忙,倒是轻松不少。
涑雪起身,却见和宫由女官搀扶着艰难地站起来。她这才发现和宫的右脚踝绑着纱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看见涑雪疑惑的神色,和宫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前段时间穿的木屐断了,就给崴了脚,不碍事。”
涑雪颦蹙眉心,这个铃铛所召来的怨念和厄运恐怕远远超出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