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出钱出人又出力,姚用的丧事办得气派又周到。等送殡的队伍从地里回来,席面早已摆上了桌,有酒有菜,刘府的人穿梭在人群里,殷勤请人落座,各种招呼。
美酒和好菜的香气冲淡了丧礼的悲伤气氛,男女老幼,悉数坐下大吃大喝,有那些爱酒的,甚至行起酒令来,小孩子甚至因为抢肉吃打起来,而后又带起他们的母亲吵起来,总之是很热闹。
本来嘛,人死了,埋进土里,就算了结,活人活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有肉吃当然是一件高兴事,何况他们也都是出了力的,应该被好好招待。
但是善来还是觉得他们的笑声过于刺耳,他们怎么能笑呢?一个人死了,他们不为他哭,却在他的亲人跟前笑,还笑这样开心,这一刻,善来恨他们,恨得全身发抖。
刘悯懂她的想法,便想着开导她:“你爹只是你爹,又不是他们的爹,难不成还想他们都跟你一样?就算是亲爹,你这样的也少见,当然,我是在夸你,你是个孝女,懂感恩有良知……”
善来当然是听不进去,因为他为他们开脱,她甚至也恨起他来,张得滚圆的一双眼,怒瞪过去。
“你这样就过分了啊!”一面说,一面拿筷子在桌子上敲。
善来还是瞪他。
刘悯也是有脾气的,一筷子敲在她头顶,把她敲疼了,也敲清醒了。
“差不多行了,把你那副脸色收起来,真以为是个人都欠你的啊!”
说完,推了个碗过去,又在碗上放了双干净筷子。
一碗清汤面,飘着细长肉丝和翠绿的葱花。
“你吃这个,跟他们吃的不一样,不是席面上的。”
善来却不动,不想吃,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吃。
她的父亲死了,她竟然还有心思吃饭,与禽兽何异?她没打算饿死自己,但就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吃,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做除为父亲悼念之外的任何事,做了,就是不够伤心难过,对不起父亲。
刘悯是想着对她好的,但是她这样不配合,那就怨不得他了。
噔噔噔。
指节敲在桌面上。
“你卖给我家了?还记得吗?你是我花钱买的,是我的,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想饿死你自己,叫我亏笔大的?告诉你,趁早死心!赶紧给我把这个吃了,还等着你伺候呢!我不能白花钱啊!还是那么多钱。”
真可恶。
善来恨恨地想,有钱人眼里,奴仆就是不算人的,她以前竟然还把他当好人,真是瞎了眼!
“还瞪!”
刘悯也瞪了眼,瞪得比她更大更用力。
善来也不怕,她是为了她爹,理直气壮的,所以她有胆子的很,什么也不怕。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瞪着。
刘悯率先败下阵来,撇过了头,一是眼睛瞪得疼,二是想到,这是干什么呢!傻不傻!给人知道了,得笑掉大牙,从此他英名不保。
想到这儿,刘悯是真的有些累了,不再摆架子,而是和她推心置腹地说起话来。
“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是为你好,你现在这样子,我不是不能理解,我只问你一句,你以后是不活了吗?不是吧?你既然还打算活,就别干这些同自己为难的事了,没有用,还不如过的好点,有力气,做什么都行,算你爹把你养成了一个人,对得起你。你别对不起他。还有,人的情分都有限,对你好也不是应当,别不把旁人的好意不当回事,太伤人了,我要是你,就把这碗面吃了,再出去,找到拖你回来的那个人,和她道谢……”
这一番话,情意拳拳,使善来想起仰圣轩里他和她说过的那些话。
他其实真的是个好人。
是她不好。
他说的很对。
善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心里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惶恐来。
赎罪似的,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慢慢挨近了嘴。
香气扑进鼻子的一瞬间,她霎时觉到了饿,进食的渴望吞没了她,原始的本能瞬间控制了她,使她短暂地丧失了理智,脸几乎埋进了碗里,三两下就把一碗面吃了精光。
“慢一点吧!别噎死了!又没人和你抢!”
说的虽然是嫌弃责怪的话,但说话时是笑着的,显然是很高兴。
善来吃了三碗面,再吃不下了,推了碗,她站起来,先是向刘悯道谢,随后又依着刘悯先前所讲,出去找王大娘。
面对善来的谢,刘悯骄矜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而后目送善来出去,直到再看不见她了,他才拧身回来吃自己碗里的面。
面泡了很久了,软趴趴,一点口感都没有,味同嚼蜡,若是往常,他绝对是吃一口就吐掉,绝不尝第二口的,但今日似乎是因为心情很好,这面竟然能吃得下去,且吃得十分顺口。
刘悯心里其实知道原因,所以不免要想,我对她可真是太好了。
王大娘虽在席上坐着,却没怎么吃东西,而是一边抹着泪的一边同身边人说起她所知道的姚用同善来之间的小事。
“本来就只一对父女,没别的人,孤零零的,现在又只剩一个,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有人笑着说:“善来是有大造化的人,从今儿这阵势就瞧得出来,先前哪见过呀!她好得很,哪用得着你操心?”
王大娘想了想,也说:“你说得对,我可不是白操心?”
善来在刘府的情状,村子里早传开了,哪能不知道呢?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好的板子,帮底那么厚,纹理又那么好,还带香气,有人说是樟木的,也有说杉木的,说梓木的也有,众说纷纭,没个定论,差点吵起来,还是刘府的一个家丁,见闹起来,跑过来问,待了解了,就说,都不对,那板子是柏木的,要两百两呢!
两百两!听都没听过的天价!石头怎么用得起!
那家丁就说,我们老太太给出的钱!钱是多少都有的。
刘府老太太怎么会花这么多钱给石头买板子。
当然是为了姚姑娘,当初买姚姑娘,老太太可是给了更多,合府上下全知道,姚姑娘以后要给我们少爷当姨娘。
当姨娘好呀,比到黄寡妇家里强,强太多了,简直是变凤凰了。
王大娘叹了一口气,“善来有这造化,就是他姚叔没了,也不碍什么事,我早就说,善来这样品貌的孩子,要是随便嫁了,可就糟蹋了,还得是刘府这样的富贵人家,便是做小,也不算委屈。”
众人听了都点头。
真是这样吗?
善来不觉得。
诚然,秦老夫人同刘悯都是好人,但还是姚用当初说的才对,哪怕是嫁庄稼汉,也要给人当正头娘子,妾只是奴婢,是玩意儿,不算人,生死只是主子一句话,不是为了爹的命,她绝不应的。现在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善来本是过来同王大娘道谢的,但听见王大娘讲那样的话,她心里很不舒坦,于是歇了心思,还是回屋里去。
屋里刘悯已经吃完了面,正无聊,看见善来进来,便问她:“事可好了?”
善来默了默,摇了摇头。一码归一码,该道谢,就得去道谢,不能缺礼。
刘悯见她摇头,暗暗皱起了眉,说:“不过两句话的事,怎么还拖着?”
善来也不分辨什么,只是在凳子上坐下,头低着,一言不发。
她这样,刘悯也不敢说什么了。
但是总这样也不行。
刘悯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很郑重地道:“待会儿把该办的事儿办了,然后跟我回去。”
他都是为她好,这地方哪能待呢?伤心得那样,要是留在这儿,看这些旧物,不定勾起什么伤心事来,要是一时想不开了,干出了傻事,连个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善来却摇头,“这儿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她会这么说,也不是没想到,多的是法子对付她,只要他愿意当恶人。
“你说的不算,我要你走,你就得跟我走,你卖给我了,是我的人,我说什么你都得听,你敢不听?”
他真是仁至义尽了,管她的事管到这种地步。
善来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但她有她的道理。
“我不能走啊,我要是走了,爹回来找不着我,怎么办?”
对此,刘悯也有应对的话。
“知道人鬼殊途吗?他死了,做了鬼,和你就不再是一条道上的人,便是再见,又能怎么着呢?他是鬼了,对活人妨碍得厉害,他待你那样好,怎么可能会回来?你不过白等!而且我劝你,放手吧,你这样纠缠他,他入不得轮回,不得往生……你真想他这样?”
他讲得对,善来被说服了,而且刘悯还许诺她,每逢七还送她回来,绝不耽误她的事。
是以把该办的事办了后,善来坐上马车,跟着刘悯回了刘府。
善来因身上有孝,又才从葬礼出来,怕不好,便没进福泽堂里拜见秦老夫人,而是在福泽堂外头磕了头谢恩。
姚用死了,她的确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秦老夫人待她的恩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既受了,便是没得到好结果,这个恩也是要报的,哪怕赴汤蹈火,千刀万剐。
福泽堂拜过,善来问了人,直奔春燕而去。
春燕还没有走。
她不肯走,人来领她,她就哭,跟人说,先别带她走,她的好妹妹善来一定有法子留下她,只要放她一马,来日她一定会报答。
老太太花几百两给姚用办葬礼的事儿刘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所以那些婆子也觉着,秦老夫人那般看重善来,一个小丫头的事,当然算不得什么,所以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春燕暂且留下了。
善来当然是她的救命稻草,且是唯一一根,抓住了,死也不松手的。
“好妹妹,你去求求老太太吧!有你的面子在,她老人家一定会叫我留下来的!”
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然而善来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