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宣成门,就有快马飞奔向丰盛街。
消息一层层递进去,乐夫人得了信,乐得坐不住,站着拍掌笑道:“我正想着呢!果然是要到了!”又催丫头,“还不快把小姐揪起来,睡到这时候,成什么样子?”
丫头笑着领命去了。
乐夫人又要丫头给她重新梳头上妆,“这太素净了,瞧着病怏怏的,一点不吉利!”说着,连衣裳也一道嫌弃上了,白的不衬气色,要换红的。
才换好,奶妈就抱着小姐过来了。
巧了!真是好利市!
接过来,抱在怀里,亲一口在额头上,笑着问:“爹爹就回来了,高不高兴?”
当然高兴,一个多月不见爹,天天地问娘,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
终于是回来了。
刘绮不用换衣裳,因为这会儿身上穿的就是红,吉利又喜庆。
刘绮只穿红。
刘绮,吏部侍郎的千金,小字唤做绯罗,因为她出生那天,刘慎升了翰林院学士,并得了赏赐——各色布料五十匹,厚厚的一摞,几乎堆不住,叠在最上头的,也是最光彩夺目的一匹,是红地百蝶穿花纹的软烟罗。
升官是陛下兴之所至,赏赐也是,因为宫人递话进来,刘学士的夫人将要生产,家里来人催着回去,陛下听了大笑,说是双喜临门,然后便叫人去拣布料,要刘慎拿回家给孩儿裹襁褓。
孩子生下来,一个珍贵的女孩儿,刘慎给她取名为绮,又定下绯罗的小字,以答报上恩。
有来历的名儿,有来历的小字,但凡讲出来,无论什么时候,同谁讲,都是一种荣耀。
她的母亲又真的爱她,不遗余力地捧着她,一定要她得意,所以惯爱用红装扮她,以此提醒所有人,她是高贵华美的。
她当然是。
她的父亲是探花郎,前途无限,母亲出身清贵,且是家中独女,宠爱非常,而她又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如花似玉,聪慧可人。
还要怎样得意呢?
乐夫人带着女儿亲自到刘府门前迎接丈夫。
门前拦住不许人过,又支起锦帐以防窥伺,即使秋暑剧烈,蒸得人发晕,做妻子的也没半点退缩的意思,摆着冰打着扇,踮脚张望,翘首以盼。
远远地看见了马车,片刻儿也不能等,牵着女儿的手,欢快地迎了上去。
车夫赶忙跳下车,垂首问夫人安。
夫人不理会,只是仰着一张笑脸,浓情蜜意地望着车帘。
车帘悠悠动了,天光溶溶,泄露了仙人的清致高洁的容颜。
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她实在是爱他。
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吃了很多苦。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儿,父母以及几个哥哥,无一不对她百依百顺,她真是蜜罐里泡大的,一点苦没吃过。
然而她爱上他,一个有妇之夫,爱得发狂,到处打听他,见天守在他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只为见他一面。
渐渐的就有了风言风语。
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她没隐瞒,将她痴心的爱恋和甜蜜的苦恼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这当然是件大事,天大的事。
但是母亲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她也没觉出不对,竟还天真地问母亲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如愿,就仿佛自己要的只是一件衣裳或一件首饰,母亲仍旧是一句话也没有讲,悄悄走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点没发觉。
再要出去,就不能了。
闹起来,闹得天翻地覆,不吃不喝,摔打叫骂。
都来劝她,劝不动。
她知道他们是为她好,心里并不怪他们,可是她就是爱他呀,爱得不得了,没有他,就没法活。
四五天不见他,简直要死了,什么也顾不得了,扮成小丫头出去,找到他,告诉他,她恋慕他,无名无份给他做妾也愿意。
她是个美人,人人都夸的,然而他拒绝了她,因为他有妻子,知道有人和她一起,她一定能安然无恙到家后,他转身走了。
他真是个好人。
所以心里更痛了。
哥哥们找过来,把她绑上车带回了家里。
一家人忙人,很少有聚齐的时候,但为了她的事,一个不落地出现在她闺房里。
有耐心劝的,也有指着她怒骂的,很热闹。
她把心里话说出来,就是做妾,她也要嫁他,家里要是嫌她丢人,就只当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说完,趴在桌子上哭得起不来。
都是真心疼她的人。
闹过这一场后,家里开始出现“和解”的氛围。
她还是最娇贵的小妹,一个个清声细语地和她说话,仿佛是商量好了,决定“不知道”,只当没有那么一个人,一切没有发生过。
但依旧限制她的行动。
她急得病了,只一个月,就形销骨立,起不来床。
母亲在她面前日日地哭,她也没心思管。
最后是她赢了,他们终究是心软了。
母亲同她讲,要是他同意,他们就送她到他身边去。
她得了保证,飞快地好起来,两颊重新贴上了肉。
正要找他去,他成了鳏夫的消息却先一步传了过来。
难题迎刃而解。
她简直不敢相信。
后来的事,理所当然的很顺利,没什么曲折,也许有,但因为实在高兴,也就不觉得艰难。
只要能和他做夫妻,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一路上可还好?”
言笑晏晏,又带些羞涩意,一双盈盈妙目,百转千回,万语千言。
刘慎微微一笑,道:“尚可。”
她俛首也是一笑。
刘绮,一个六岁的小孩子,不懂这些缠绵情致,只是伸手叫爹,要父亲抱她。
刘慎依她的愿,抱起她,抓起她的小胳膊,轻轻地晃,含笑问她:“在家乖不乖?”
她不乖,所以不答,只是笑着贴过去,搂父亲的脖颈。
乐夫人一旁看着,心里是满足的。
她真是太爱他了,爱得简直有些兢兢业业。
看着她的女儿,就要想起他的儿子。
“怜思呢?”她往马车里望,有些着急地问:“怎么不见?”
刘悯早下车了,一直在马车边站着,听见问,低着头上前去,弯身行礼,“问太太安。”声调淡淡的,规矩得很。
乐夫人却喜得合不拢嘴,“可算是见着了!路上一定累坏了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抚刘悯的脸。
刘悯佯作去看刘绮,稍偏了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只将要挨到他脸的手。
因为太爱刘慎,所以对刘悯也是极尽宽容,不愿意怀疑他一丝一毫。
“那个就是妹妹!”乐夫人笑弯了眼睛,又转过头去看刘绮,“快下来给哥哥行礼!”
刘慎将刘绮放了下来,弯着腰笑着问手底下的小人儿:“见着哥哥,你要怎么办?”
刘绮歪着头,冷脸把哥哥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这小女孩儿被宠坏了,脾气有些不好,上天入地她最大,常常这个不高兴那个不如意的,乐夫人先前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心里却有些发紧,后悔没早安排女儿两句,万一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不料刘绮忽地甜甜一笑,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那声口,扔地上简直摔得碎。
乐夫人一颗心咽回了肚子里,快慰地去看刘悯,满眼的期待。
“妹妹。”
还是先前的语气,但“妹妹”两个字实在是太亲近了,再淡然的声音,也能听出几分婉转来。
乐夫人是心满意足了。
刘慎也觉得快心,脸上不自觉就带了些笑意。
“进去说话吧。”
乐夫人连忙应声,“是呀!天还热着呢!咱们快进去!”说着,就亲热地去牵刘悯的手。
刘悯下意识要躲,硬生生止住了,任由乐夫人扯住了他,再拉着他往大门走。
刘绮则是要父亲抱她进去。
当然是没问题。
刘慎在怡和堂大椅上坐下。
乐夫人却不坐,不住地指使丫头们:“先前吩咐你们准备的茶点呢?怎么还不端上来?”话音才落,就有成群结队的丫鬟,井然有序地端着托盘走进来。
茶水点心果子蜜饯,各色各类,不一而足,几乎摆不下。
乐夫人亲自去端茶盏,问刘悯:“怜思是吃茶还是要饮子?”
刘悯道:“才在车上饮了水,现下并不渴,太太不必费心,还请太太坐下,此刻给太太磕头才是正经事。”
乐夫人听了,忙摆手笑道:“咱们是亲母子,磕什么头呢?”
刘悯轻轻瞟过去一眼,有些拿不准这个后母的意思,这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是真心待他好,还是存心敲打?
但无论如何。
“礼不可废。”
乐夫人想,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怎么能不成全他?
于是快步到大椅上坐了。坐也坐不好,身子紧绷,椅面只挨一点。
刘悯头才磕下去,乐夫人就立刻站了起来,上前去扶。
她待他的确是真心。起码此刻是。
“真是个好孩子!”
左看右看,就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绯罗你还没给哥哥行礼呢!快过来!”乐夫人朝刘绮招手,而后便转过头对刘悯说,“妹妹的名字,老太太可和你说了?”
当然没有,秦老夫人从来不在刘悯跟前提乐夫人母女,只当她们是不存在。
但是这种事怎么好说呢?
所以刘悯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他这副样子。
乐夫人顿了一顿,连绵多时的欢乐霎时截断了,真是得意忘形了,好在乐夫人想的开,很快又给续上了。
“妹妹单名一个‘绮’,小字叫做绯罗,随怜思你怎么叫,单看你喜欢。”说罢,板了脸,佯作发怒,对刘绮道:“怎么还不动弹?”又笑,抱住了女儿,哄她:“快点!这个可是亲哥哥,比舅舅家表哥还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