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听泉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焦急的神色,张正英咧嘴笑道:
“我说,我在落鹰峡埋了足足数百斤的火药,他必死无疑!”
苏听泉指尖猛地收紧,张正英的头皮被拽得生疼,但他不顾疼痛,只是观察着苏听泉难看的面色和顾方等人眼底的焦急、愤怒等情绪,笑得更加畅快:
“你们就等着他的死讯吧。”
苏听泉不知道落鹰峡在何处,一旁的顾方附耳沉声道:“是主子此番回京的必经之路。
根据捷报传回的日期和行军速度算,若是不绕路直接回京,短则两日,多则五日,且落鹰峡两侧山崖陡峭,地势险峻,长百余里……”
苏听泉深吸一口气极力冷静问张正英:
“具体位置在哪?”
张正英盯着苏听泉满是寒意的眼睛冷笑:
“你们自己去猜啊。”
苏听泉甩开他,转向顾方和许督尉道:
“立刻着快马速速赶去拦截,同时调两支兵马出城寻人,一支轻骑,一支重兵,我随你一起。
待我们走后再将事情经过告诉几位阁老,朝中人心难测易生变故,另外大理寺调查的时候可着重查下工部近半年的火药出库记录。”
许督尉一一应下,担忧道:
“刚刚得到消息,城中已起骚乱,张正英既敢谋逆,城外想必设有埋伏。”
“所以才要两支人马,速度要快。
张正英若要以火药动手,要么选狭窄的隘口两侧炸山石,要么埋藏在地面作伪装,我们没时间了。”
苏听泉大步走下祭坛。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疾驰出城20里,尘土飞扬,领头的顾方“吁”一声勒马停蹄,只见道路正中横倒着一颗巨树,将两支人马拦了下来。
顾方环顾四周密林,忽然握紧拳头:
“小心!”
身后轻骑立刻向中间聚集,箭雨从两侧山林倾泻而下,苏听泉滚鞍下马,一支羽箭擦着他耳侧钉入地面,马嘶啼鸣,身后重甲卫士举着护盾围绕在轻骑四周防守箭雨。
箭雨密集,看起来是有两拨人交替射击,而己方虽未有太大的伤亡,但一时之间却也被拖在了这里。
苏听泉心中计算,前方的顾方又挥出了几个手势,当即有几个士兵举着盾牌摸向两侧山坡。苏听泉转头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他虽不擅作战,却也知道双方人数悬殊,胜算不大。
因为注意力转移,他没注意到林间有一黑衣人,看向苏听泉时目光一愣,旋即弯弓搭箭,目标极其明确。
就在此时,大地震颤,黑压压的骑兵从两侧包抄,为首的老将一箭射出,那人身子一颤,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苏听泉倏地转头,有些诧异,竟然是本该早已离京返回边境的赵擎!
老将很快来到近前,数十人一同发力,将拦路的树搬走。
“赵将军?”
顾方愕然,赵擎停在几人面前,身后骑兵如狼如虎,冲上了山坡,喊杀声震天。
“陛下离京前密令末将假意返程,实则半路折返潜伏,这些人交给我处理。”
来不及细谈,苏听泉和顾方道过谢便带着人日夜兼程,但等二人赶到落鹰峡时,火药已经炸开了。
轰响如闷雷,惊飞的鸟群在烟尘中散开。
隘口两侧山崖塌了大半,碎石堆满官道,几个樵夫正忙着搬运伤者,见他们策马而来,连忙摆手:
“哎,前面可不能过去!地龙翻身还没停了。”
苏听泉远远望着堆叠的石堆和其下蔓延的血色,耳边一片嗡鸣,过了良久才恍惚着胡乱点点头。他缓缓蹲下身,捡起一块断面平整的碎石。
“他呢?”
顾方已经打听清楚基本情况,不知吩咐了别人什么内容,过了片刻才走到苏听泉面前,沉声道:
“其余兵马驻扎在城北面十里坡,伤者已送进城内医馆,苏先生,我们进城吧。”
府衙已经被征用,顾方正和府衙交涉,上下官员们都打马虎眼,不敢随意透露皇帝信息。
苏听泉便先行去了停尸房,血腥味有些浓重,有的尸体血肉模糊。
苏听泉已经逼迫自己训练戒断看见血就联想到自己死亡的条件反射,看见血也能勉强坚持着,无论是被刑讯还是张正英叛乱,他都没像往常一般立刻晕过去,但今日他看着单子上的血迹,眼前有些发黑。
一张张脸扫过去,都是陌生的。
他松了口气,旋即意识到自己来停尸房确认乌玉珏生死的这种行为有多好笑,无论生死,以乌玉珏现在的身份都不可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被停放在这里,即便真的没了,也要由州府秘密通知京城才对。
血迹尚残留在视网膜,黑暗中混杂着血红,苏听泉捂住双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就这样静默地靠着墙站了片刻,终于冷静下来。
脚步声靠近,他放下手,对上顾方有些许担忧的眼睛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乌玉珏呢?”
“主子受了些伤,尚在医治,下令请您过去。”
还在医治,人还活着,他直起腰背迈步欲走,但腿脚忽然有瞬间失力,苏听泉抬手撑住墙壁借力,旋即如无事发生般走下台阶。
紧闭的房门前,站着好几位郎中装扮的人,应该都是府衙找来的,他们站在门前,窃窃私语,时不时摇头叹息,许是谈论着其他人的病情,苏听泉听不清,本能地这般认为。
直到这几人都注视着他,看着他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苏听泉推开门,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乌玉珏半靠躺在床上,雪白中衣被血浸透了大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青紫而发白。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他紧闭的眼睫颤了又颤,才终于睁开了些许,看向苏听泉的目光也没有聚焦一般的茫然失神。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辨认出了来人是谁。
“苏郎……”
他气若游丝地发声,颤抖着伸出手,但只抬起半寸便没了力气,落回了床沿。
他勉强扯起嘴角挂起笑意:
“你来了。”
屋内只他们二人,停在门口的苏听泉如梦方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只见乌玉珏身上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全然看不出本色,床边铜盆里的水已经变成红色,外边还有几柄小刀。
他猛地转头不敢再看眼前血色,缓了片刻才闭着眼睛扭过头,目光只盯着乌玉珏的脸,放在床边的手触到的是格外冰冷的手指,苏听泉缓缓握住,又慢慢收紧。
乌玉珏咳了几声,胸腔剧烈起伏,血腥气愈发厚重,但这咳嗽声却极轻极低,竟是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内腑震损,无力回天……”
苏听泉抓着乌玉珏的手无意识收紧,乌玉珏看着苏听泉同样有些苍白的脸,忽然笑了。
“我死后,京城必乱,四岁幼子,将成傀儡。你连夜回京……”
乌玉珏又咳嗽了几声,话音立刻被堵住,一丝血迹从唇边溢出,苏听泉瞳孔骤缩,起身便想喊外面的大夫救命,但手腕被人反手握住,力气极大,拽着他坐了回去。
回光返照。
看着乌玉珏微亮的眼睛,手腕上的力道让苏听泉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词。
“诏书在赵擎那里,朕,给你留了……”
咳嗽越发剧烈,说着说着又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苏听泉的袖口。
“别说话了!”
苏听泉挣扎抬起手臂用衣袖去擦拭溢出的血,但血迹越擦越多,越擦越多,他眼前逐渐模糊,却不是黑色,是一片水雾。
“我不要你的后路……”
苏听泉声音不易察觉的发颤,乌玉珏笑着重新抓住他手腕,力气如此轻,他始终笑着看向苏听泉,眼神却渐渐散了。
“离京前,你说要给我答案,苏郎,现在……能告诉我吗?”
回想起离京所见,苏听泉垂下的眼睛慢慢抬起,即使尽力压制,声音也不复平日冷静。
“我路上请教过一位老婆婆,她教了一种方法。
我试想过,若是暮年白发之时与你围炉夜话,不觉厌烦,反生温暖之意。
她说若此景令我心生向往,便也算得上是‘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乌玉玦,我应是喜欢你的。”
床上的乌玉玦听了眼睛就是一亮,但不等他再做出什么反应,苏听泉看向他,接着道:
“况且,在这里我只与你、李瑾、顾方等人较为亲近。”
乌玉玦亮起来的眼睛立刻暗了下去,他闭上眼睛,悄悄吸气,半睁开眼睛,双目无神。
“苏郎,得你一句喜欢,我心满意足……
我要走了,但仍有一愿……你能答应我吗……”
手腕上的抓力逐渐减小,慢慢滑脱,苏听泉心底的惊慌落成实质。
“乌玉玦!我答应你,只要你活下来!大夫!大夫!别睡,只要你活着,我都答应你!求你,别死!”
大脑一片空白,苏听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极力挽留,便也没注意到乌玉玦恢复神采的眼睛和嘴角的笑意。
“所以……只要我活下来,你就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乌玉玦大喜之下再装不下去,扑腾着起身凑到苏听泉面前,但因为牵动后背伤口便变成了呲牙咧嘴的笑。
苏听泉瞬间停顿僵在原地。
“嗷——”
狠狠一拳打过去,苏听泉面色阴沉着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