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琤父母早逝,常年独自居住,小院虽不大却显空旷,收拾得很干净。院门进来右手边是一间较长的开了两个门的木屋,屋子中间用土墙隔开,靠外侧的当做厨房,内侧的窄小一些,只供人换洗。茅房单独建在木屋背面,用几块又长又高的木板隔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间,远离平日走动的地方。
院门正对的一幢瓦房就是堂屋和卧房,两者间用普通木头柜子相隔,卧房在左侧靠内,堂屋里摆着方桌和长板凳。
娄琤蹲在瓦房外的檐下,手脚麻利地收拾从山上打到的兔子,被雨浸湿的衣料黏在身上,勾勒出肌肉的延伸起伏。他底子壮,穿着湿衣服也不觉得冷。
洗浴间内,訾骄冲洗干净头发和身体,屈膝蹲进半人高的浴桶内,将大半张脸埋入水底。微烫的水涌上皮肤,波动着抚慰每一寸疲惫的经脉,他闭上眼长长呼了口气,温热的鼻息融入潮湿的空气。
直到包裹着身体的热水逐渐渗出凉意,訾骄才从中站起,擦尽水珠后去拿架子上的衣服。这些是娄琤替他找出来的,不管是里衣外衣都大上几寸,裤脚也落到地上,他只得扎紧裤腰带,卷起袖子裤脚,踢踏着大一号的鞋子一步一啪嗒地走出隔间。
娄琤就在斜对面的屋檐下,正要把处理完的兔子肉拿进厨房,蓦然看见出来的人,端着盆动也不动地愣在原地。
对方套着极不合体的衣服,仍掩不住一身脱俗气质,抹去污泥的面颊粉白剔透,眉如细柳,目似点星,长直的黑发坠在肩头、颈侧,滴答地往下落着水珠。
娄琤自小到大未见过这样的人,他仿佛不止是美,更盈出一股引人心折的醉意。
他想不到自己带回来的会是如斯星月般的人物。
訾骄半晌没等到他动弹,抿唇提醒道:“我洗好了。”
娄琤听到他的声音才回神,兀地低下头,耳尖烧起滚烫的热意,“我......”他嗓子里莫名干涸起来,不由自主地吞咽,“我去做饭。”
他拿着装兔肉的盆埋头往厨房走,訾骄见他仍是一身湿衣,往旁边退开两步让出洗浴间的门口,轻声开口:“你也先洗洗吧。”
“好——”娄琤脚步一顿便换了方向,走到门边,方骤然醒悟自己还端着盆兔肉,忙扭头又想把盆子放下,谁知竟失了方向,颠来倒去地在院子里茫然打转两圈,才逃命似的一头扎进厨房放下兔肉,旋即飞快地拿了衣服疾步走进洗澡的小隔间。
訾骄默然站在原地目睹他无头苍蝇般的形状,不觉笑了下。
洗完澡后,娄琤去厨房的灶台下生火,待火烧旺了,便放一把小凳子在灶膛口,将訾骄带过来让他坐,“这暖和,你坐在这,头发也很快就干了。”
旺盛燃烧的火光映照在白皙的面上,徒添几分温暖艳丽,訾骄抬眸自下而上地望着他,瞳眸里的火焰跟着跳动,“多谢你。”
娄琤再度仓促低头,沉沉应声后就转到前头去做菜了。
耳边陆续出现菜刀剁肉及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灶膛内火焰轻巧地攀上一节节干柴,訾骄揽过散在背后的长发,用手指慢慢梳开,让它们在火光下更易于烘干。
只是他前段时间忙于在各个角落打滚藏身,长久未曾打理过头发,眼下这段长发上好多地方已打了结,轻易梳解不开。他忙活片刻,嫌弃麻烦索性也不再管,探头问:“你......有剪刀吗?”
娄琤听他与自己说话,停下手上的动作,“要做什么?”
“头发上的结梳不开,我把它剪了。”訾骄捻着漂亮的黑发,不甚在意地嘟囔。他晓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可他父母已不在,且这般规矩通常是书香门第、富户人家的要讲究,普通百姓只为干活方便,头发太长剪短些也是常事。
娄琤并未立刻回应,片晌后才答:“我等下看看。”
訾骄瞧着灶膛内的火小了些,顺手捡起脚旁的木柴丢到里头,“我该唤你什么?”
娄琤走到他身侧,蹲下来以手指在地上生涩地划拉出两个字,划拉完没多久,耳侧便传来温温软软的一声:
“琤哥。”
他侧头,迎上对方含带几分娇柔的笑眼,“这样唤你好么?”
娄琤浑身僵硬,心跳声不知为何震耳欲聋,在隆隆的心跳声中,又听到对方说了自己的名字。他喉结滑动,哑声道:“很称你。”
訾骄,很好的名字。
*
晚饭是炖兔肉、青菜汤和七个娄琤自己揉的锅贴饼子,炖肉里头放了酱油,赤色的浓稠酱汁挂在软烂的肉上,迸发出强烈的咸香味。用烫热的饼子沾上酱汁,再夹块肉一起塞进嘴里,口中便顺时生出无尽熨帖的满足感,吃得腻了,便喝两勺青菜汤,清淡中带着新鲜的甜味。
娄琤在做饭前已经切下小部分肉丢给狗吃,此时又分给它一块锅贴饼就不再管。
锅贴饼子的个头比訾骄掌心还大些,且相当厚实有劲道,头一块他还搭配着肉吃得极香,两颊包得圆鼓鼓的,第二个咬下三口便觉肚饱,勉强沾着炖肉酱汁吃完,挑了汤里的几根青菜叶后便不再动筷子。
剩下的肉、汤、四个饼,全都魂归娄琤肚子。
訾骄望向他的眼神都不禁露出丝许惊奇。
娄琤将桌上的菜食扫荡一空,又去厨房洗了碗,再过来时手上拿着剪刀和木梳。訾骄抬手欲接,对方却绕开他道:“先梳一梳,实在解不开的再剪了吧。”
娄琤站到他身后,视线下的黑发如绸缎披盖,在略显昏暗的烛火中亦像有光泽流淌,剪短一寸,都仿佛让人生出无限的可惜。
他挪了凳子坐到訾骄背后,用木梳大致梳过后捻起长发上打结的部分,柔滑微凉的发丝触到他指根,常年做粗活、摸木头摸泥地的手忽然无措地停顿几息才继续动作。
娄琤用指尖与指腹小心拨弄由长发缠成的结,尽量将更多发丝从结里拉扯出来。他手上有茧子,力气也大,做这般细致的活并不容易,专心致志得连半分岔子也不敢打。
訾骄拿起桌上的剪刀摆弄着打发时间,在安稳的宁静中忽而道:“你不问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娄琤处理完一个结,抚平弯弯扭扭的发丝,全神贯注的紧张情绪放松了片刻,音色沉而稳,“那不要紧。”
无论他从何处来,他都已经将他带回家了。
訾骄的唇边稍稍抿起细小的弧度,垂下的眼睫挡住瞳孔,还是道:“我家在更南边,前些年发了洪水,村子都被冲垮了,我们一家万幸逃了出来。”
娄琤记起自己去年或前年是听谁说过的,南方有地方因暴雨诱发山洪,淹了好几个村子。举家逃出,如今却仅剩一人......娄琤没有多问他什么,良久后如承诺般说道:“你愿意的话,就留在这里。”
“有条件吗?”訾骄却相当直白的语出惊人,侧过身回眸看他,垂顺的发丝贴在他侧脸,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浮起见不到却能感受到的凉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带我回来,是想要什么呢?”
他的声音依旧夹带着些许柔软的娇意,娄琤却猛地僵住,下意识摇头,待再回神,胸中涌上的唯有疼惜——眼前人有如此出众的容貌,不知躲过了怎样艰难的事才会问出这句话。
他急忙要开口解释,又怕对方嫌他莽撞粗鲁,顾虑许久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很亮,和衣服、样貌都无关。”
他字斟句酌,竭尽全力地诚恳,“我只是不想你饿,不想你住在漏风漏雨的地方。你什么都不用给我,如果不喜欢这里,你也可以......再去找别的地方。”
訾骄盯住他此刻直视过来的极度认真的目光,眨眨眼,睫毛扑闪一下便笑了,“好,那我现在信你。”
他扭过身,再度背对后方的人。娄琤一见他笑,又立时败下阵来,两手不协调地缓了会儿,才重新帮他整理发结。
訾骄感受到头发上轻微小心的拉扯,将手中一直在摆弄的剪刀放回了桌子上。
约莫小半柱香后,大部分打结的头发都被拆散捋平,还有几个实在解不开的便只得剪了,藏在长发里也瞧不出来。
外头天色已暗,村中大家都睡得早,訾骄绑起头发洗面漱口,绕过堂屋旁的木柜进到里间,正瞧见娄琤往地上铺席子和薄被。
因着常年独自生活,娄琤家里唯有一床厚被一床薄被,现下多了个人,他便将原本收起的席子和薄被也拿出来打地铺用。
他指了指铺好厚被褥的床,“你睡上头。”
訾骄坐到床边,摸摸厚软的被子,“如今天气还凉......”
“我身子骨好,晚上多垫几件厚衣服就行,冻不着。”娄琤截过他的话,手脚勤快地往席子上多铺了几件衣服。
訾骄扶着床沿微微前倾上身,悄声道:“谢谢琤哥。”
娄琤脚步顿乱,埋头不语,只一味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