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棘的思绪并未被打断,事实上她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她口中不停,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
“假设我们现在这条时间线上,龙这种生物也同样曾在几千年前真实存在过,但它们并未如同龙族位面那样占据主导地位,结果就是基于时间线理论,两条不同时间线在‘龙是否占据主导地位’这件事上就此分离出两种结果,也就形成了我们两种不同的生态。
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这条时间线中,生活在这片冰川荒原区域中的人类成为了布兰温的祖先,而龙族位面中生活在这区域中的人类,则进化成了龙族。”
事实上自从布兰温说起那些陨落荒原上的先民故事时,白棘心中就有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但当时她并未将一切联系起来。
直到今天,当她看到本来应该出现在几百年前中世纪的西比尔,白棘才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样的巧合不止一两处,这片传说中“巨龙陨落”的荒原,这处伫立于同一个方位的古冰川,进化成为人类的龙族,还有……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的西比尔,这些情形都很难用现有科学知识去解释。
就像是……许多本不该存在于此的、不合理的事物,不知不觉间就侵占了这个位面。
白棘闭起双眼,脑海中迅速地将一切串联起来。
首先是这片存在了上万年的大陆,在这大陆上出现了人类、巨龙……出现了所有生物,在这个节点就分化出了人类占主导地位的,属于人类的时间线,以及巨龙占主导地位的龙族位面……
或许还有其他未曾涉及到的时间线和不同生态,总之从这个节点开始,不同时间线上的生物形态就完全不同。
每条时间线上生物种类是恒定的,理论上不同时间线的区别也是历史进程的区别,除非生态跨度过大的时间线,比如龙族位面和人类位面。
在巨龙或是其他强大生物统治的位面里,由于巨龙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人类在这里只是生态链的一小部分,所以这样的位面中,人类只能适应环境而进化成身形强壮的龙族,龙族位面也很难诞生出拥有完整体系的人类文明。
而在人类统治的位面里,则是人类占据主导地位,在这些位面里发展的是人类文明,但文明形态因不同因素受到不同程度的钳制,也就发展成了快慢不同的各种形态,出现了中世纪、硅基等不同文明形态的时间线。
两种不同生态的位面,从那一刻起,发展方向就会越来越远,重合度也会更低。
但同样是人类文明形态之下的时间线,则会具备更高的相似度,其间有可能存在许多重大事件,它们都将存在于每条时间线上的不同时期。
比如,在每条属于人类的时间线上,都有可能出现同一个元首、同样的科学家提出同样的理论,这些科学家的死亡在每个时间线上也极有可能是注定的。
推导到这里,一切都是合理的,但接下来的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合理。,其中就包括今天亲眼所见的西比尔。
为何本该出现在其他时间线的人,竟会出现在这里,并且她不是通过空间裂痕,而是真实地在这条时间线的中世纪开始,活到了现在?
为何这处本不该存在的冰川,却真实地出现在自己脚下?
为何这片陨落荒原曾有巨龙与龙族生活的痕迹,可理论上这条时间根本就不可能发展出巨龙和龙族这样的生物?
太多无解的问题,让白棘觉得自己运转过快的脑子有些超负荷,她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稍歇一歇了。
想到这里,她索性放弃去思考这些过于复杂的问题,只轻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让紧绷的身体放松些,斜倚靠在那巨石之上。
她的双眼看向远处逐渐暗下去的天幕,并不看身旁的编号011,只是换了个话题,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出了一句话。
“你想过么,关于死亡的事?”
编号011似乎没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甚至他自己似乎也并未考虑过这些,只听到她提出后,他才沉下心开始思考。
白棘没有打断他,只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编号011没有呼吸,当他坐在她身边时,仿佛那里不存在任何活物,一开始白棘并不习惯这样的感觉,可相处得久了,她却似乎逐渐习惯了那个过于安静的存在。
编号011一贯是精准的,他像是那种最精良的机器……事实上硅基生命体也确实无限趋近于机器本身,而作为观察者而存在的编号011,则更是天然地少了许多感性的部分。
他的话一直很少,几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权衡再三之后最准确的表达,他的肢体动作也是简洁的,没有一丝多余动作,他几乎没有情感表达,眼神里始终是淡然无波。
大部分时候白棘并感知不到他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他始终是那样如一潭平静的水,很难从任何表现上看出他的想法。
有的时候,他似乎想要做出一些属于”人类“的行为,但那些可被轻易感知的行为都更像是笨拙的模仿,事实上那确实只是基于他的程序而做出的模仿反应,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感。
但在极少一些稍纵即逝的时刻里,白棘曾细心地捕捉到他的情绪波动,似乎比起人类所定义的“爱”来说,这些是还要更重的情绪。
就像是……机器本身就是注重秩序的,而当机器将你编入了他的程序,你就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你对他而言,就成了一件合理的事,他不需要有什么排异反应,因为你就是他程序的一部分。
就像现在,两个人坐在这里,白棘并未感觉有什么不适,他在或不在,都不像有另一个人存在身边,或许对于编号011也是同样,他们都是对于自身之外的一切极度排异的人,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都同样将对方编入了自己生命的程序。
她并未催促编号011说些什么,只将身体又躺下一些,将衣服上连着的帽子戴在头上,让荒原上冰冷的风不那么直直地刮在脸上。
似乎过了许久,白棘才听到编号011的声音,依然是波澜不惊地,在峡湾若有似无的冷风中显得并不太真实。
“我记得,在我决定传输到这个位面时,你曾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从那一刻开始,我经历的所有将不再被同步到主机,也不能再无限次替换身体,只要有一次死亡,我就会真正消亡,同时我也将作为一个独立的意识而存在。
事实上,那时我的计算并不能显示出两种选择哪种更“正确“,直到后来……比如现在,似乎我的计算结果,已经有了更明显的倾向。”
编号011将脸转向白棘,他离她很近,白棘觉得自己又感受到那种如暗流般隐在水下的情绪波动,她微微一怔,转头刚好撞到编号011看不清情绪的眼神里。
“我终于能够用‘我’的身份来与你对话,与你共处,这很好,不是么?”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死亡、湮灭、终结,这些对于人类来说,终其一生都在竭尽全力避免的结局,对于他而言,却好像只是一件必然的事。
或许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或许他们的一生总要考虑许多,而忽略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想要过的人生,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死亡将至时才总是遗憾的、不甘的。
又有多少人能够慨然迎接终结的时刻呢?
若一个人被赋予了梦寐以求的永恒生命,却被永远困在凝滞之中,那么即使是获得了永生,是否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知道,她只知那永生的先知唯一渴求便是死亡,而理论上最接近于永生的硅基生命体所求也不过是自由意志。
这或许是这世间最有趣的矛盾。
“不要让你的枷锁成为永恒,要冲破那囚笼,要问,要不断追问,直到,找到真相。”
白棘想起西比尔最后的话,她未曾理解这句话,却仿佛某种警告一般,时不时出现在她的意识之中。
月光下编号011眼神里多了些情绪,他想起一开始自己决定来到这个位面的那一刻。
当时他似乎感觉自己体内的程序中,自主生成了某种陌生的情绪,而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再以“我们”来自称,而是不自觉地改成了“我”。
也正是由于察觉了他的这种情绪,共享意识的硅基生命体经过考量,决定让他断开与主机的连接,而来到这里完成调查主神意识的事。
如今最开始那一缕幼苗般的情绪在他心里肆意生长,如肿瘤一般附着在他机体之中,腐蚀着他作为机器的部分,而那些被蚕食掉的理智的位置,却被这肿瘤一般的名叫情感的东西逐渐取代。
他想要对白棘说些什么,又觉得那是不太重要的事,最终只是摇摇头,转身看向远处的小屋,轻轻地说着:
“夜色已深,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