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姜澜想着日后尽量少添麻烦,在回去的路上,特别留心了周围的标志性建筑物,但只要黑灯瞎火地往里面再走一小段,她很快就又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终于,在一通七拐八拐不知多少个弯后,又打车下车好几回后,总算等到刘一鸣的一句准话:“澜澜,那就是咱家。”
她闻声抬起头,顺着刘一鸣手电筒照的的方向看了过去,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其中有一间正亮着灯。
姜澜低头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她的视线再度落回那间房子上,因为亮着灯的缘故,整间屋子由内到外透出淡薄昏黄的光线,在寒冽的冬夜里看起来格外暖和。
“屋里还亮着灯,看来你舅妈等着咱俩还没睡呢,”刘一鸣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熟练地挑出一把打开外面有些锈住的防盗门,搁着里头还有有一道木板门喊道,“秀珠,我带着咱外甥女回来了!”
屋内响起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一个烫着微波卷的女人打开了门。
这女人看起来才三十出头,在夜色里看起来颇为妩媚,她嗔怪地看了刘一鸣一眼:“不是带钥匙了吗,还喊什么?”
刘一鸣干笑了两声,把身后的小姑娘推到跟前。
“这是阿宁的闺女,”男人声音有些干涩,才一开口,莫名有些哽咽,“是不是…长的比妞妞还像我?”
女人这才低下了头,柳眉微挑,眼珠子转了几转,目光就落在了姜澜带来的那只箱子上。
姜澜攥着袖口的指尖紧了紧,嘴边扯出一个得体,又不显得过分热络的笑来,低低地喊了女人一声“舅妈。”
张秀珠牵着她往里走着,本能有些不适。
女人暗自思忖,这丫头听说俩月前,才刚满十四。
就这么粗略地一眼扫去,模样生得的确是好。
唯独长得像极了她那位福薄的小姑子。
以至于她都没敢细看,随口附和刘一鸣两句,草草把人打发了。
十四岁。
也将将还是个孩子,能指着她干多少活?
反倒家里还多一闲人吃饭。
张秀珠一边刻薄地想,一边毫无知觉地压下了为数不多的同情心。
“我们家姜澜,长得可真漂亮啊。”
张秀珠敛藏起种种情绪,拍了拍女孩的手背,“咱们家人口也少,这以后就当这是自己家一样。”
“只是你那两个表弟表妹,都已经睡了,不然该叫他俩来见见咱们家的大姐姐......”
舅舅家有对还没上小学的龙凤胎,这事姜澜是来之前的那两天刚知道的,本来没指望刘一鸣愿意把她接过来。
张秀珠话多且密,左右不需要她做什么,姜澜就站一旁默默记着。
然而一语未尽,女人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题一转,回到了十几个小时前,“哎哟今天,呸,昨个早上,舅妈那话没往心里去吧?”
刘一鸣刚换好了鞋,闻言,不由瞥了眼姜澜的反应。
“怎么会,那您现在好多了吗?”
少女微微仰着头,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紧张。
刘一鸣放松下来,转头进了厨房。
目送张秀珠离开后,姜澜环顾这个只有几个平方的小房间,确实是狭小而拥挤,所幸在床尾还开了一扇小窗,这才显得没那么沉闷。
房内贴墙角勉强放下一张上下铺铁板床,其中下床已经铺好了被褥,上床则堆满了杂物。
而其余空的地方则被货架货篮以及她的小行李箱占领了,只给床边留下了一截窄窄的过道。
听她舅妈说,这里原来是杂物间,挤是挤了点,但这阵子才收拾过不久,绝对的干干净净。
可惜下一秒,姜澜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一半,目光陡然落在那床被褥上,神情顿时由困惑,逐渐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她捻起一床被角,拿张纸使劲搓了一下,半晌,终于消化掉了这个可能并没看错的事实:
这床棉被褥过份凌乱的花色,也许,是历经洗褪了不知多少回的结果。
*
尽管临杉市作为一省的省会,但要是有人问起,她来的这段时间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姜澜内心估计撑死也只能憋出一句,“还有肉眼可见的上升空间。”
在临杉,模样差不多的路口就有上百个。
尤其路边的指标,还少的可怜。
别说她个外地人走不明白,就是本地的也难免有走岔路的时候。
姜澜抬手挡了挡正盛的日光,疾步往家里赶去,在心里开始了第N+1遍对临杉复杂路况的强烈不满。
不过有一点,鉴于她本人从小没走出过H省,可能也就并不太清楚,各个地方经济的发展当然不是绝对平衡的。
相比她待了十几年的乾宁,跟大部分近些年才刚起来的城市,早都不在一个量级了,自然不能这么比。
“澜丫头回来了?”
忽地,不远处响起一道又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姜澜抬眼望去,距离尚有十来米远,在三两株白桦树下,有个老人推着辆小货车,正慢慢悠悠驶来。
“奶奶又准备出摊了?”
看见老人后,她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从手边上的信件中抽出一封,小跑给老人呈上去,“这是张叔给您写的,我顺路取回来了。”
老太太瞅了一眼信件,登时眉开眼笑嘀咕起来:“没良心的,总算想起家里还有个老娘了。”
姜澜微微一笑,又听老太太继续嚷道:“丫头,别看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就以为我老眼昏花,刚刚隔着老远就认出你来啦!”
姜澜正要点头附和,没想到对方来了个山回路转。
严老太太呲着一口漏风的牙,冲她淡定点评:“这一身紫红紫红的,放眼整个松里湾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姜澜:“……”
她带来刘家的衣服,没有特别御寒的。
这身紫红袄子,是卖了手机之后来这边买下的。
…颜色是夸张了点,但胜在真的很暖和。
等她终于从外面回来,看见刘家一对龙凤胎隔着防盗门往外张望。
姜澜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张秀珠又没回来。
龙凤胎一见她,四只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澜姐,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姜澜一手牵着一个领了回去,“家里有什么就做什么,站外边不冷么?”
龙凤胎异口同声:“屋里更冷。”
姜澜一走进来差点没冻个哆嗦,诧异地望向阳台大开着的门窗:“冷怎么不把窗户关了?”
龙凤胎:“咱妈说了,常通风才不生病!”
姜澜:“……”
这俩孩子倒是不难管,张秀珠的话都当圣旨捧着,怕他妈。
衣服穿得都还挺厚,难怪没见喊冷,姜澜心想。
刘家其实有暖气,但这玩意开一次能走不少电,平常能不开都不开。
姜澜忙了一早上,懒得再跟俩崽子争论,直接把那几扇玻璃窗关了,完事准备煮饭。
然而,当她掀开灶台下盛放米粮的桶盖的那一刻。
她只觉得,整个人有点恍惚。
她平时很少在家里吃,也知道张秀珠这个妈当得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这么糊弄。
“......”
米缸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大米粒,数量之少,俨然到了耗子都不愿意光顾的那种。
这米就没法煮。
她忿忿地盖了回去。
“小澜姐,一会儿吃什么啊?”
隔着不远的厨房外头,冒出两个小脑袋,眨巴眨巴看她。
姜澜沉默地看着他俩一会儿,心里突然升起一些烦躁,很想冲俩小孩说一句“不知道,问你妈。”
*
可她最终还是领着两人上街,一人给买了碗馄饨,才解决了这顿午饭。
等俩孩子吃饱喝足了,她又把人带回去反锁在家里。
刚打算出门买米,路上碰到来找她的王婶,就又被拐回店里帮忙了。
而张秀珠正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催什么催,老娘差点都胡了。”
张秀珠“砰”地一声关上门,蹬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走进来。
她今天手气不怎么样,最后一把眼见说不定能扭转乾坤,却接到刘一鸣没完没了的夺命连环Call。
一时间,女人的心情奇差无比,一回来冲俩孩子劈头盖脸问:“姜澜上哪儿去了?!”
刘乐怕极了她妈,登时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了,畏畏缩缩躲在刘康后边。
张秀珠见小女儿这副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是能吃了你俩吗?!康子,问什么就说。”
刘康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吞吞吐吐地说了中午的事。
张秀珠先是一愣,随后表情变幻了好几下,柳眉一竖,猛地一拍桌板,扬声再次确认。
“你说姜澜带你俩在外面吃了碗馄饨,然后家里没米,她就买米去了??她一个丫头片子身上哪来的闲钱?!”
俩孩子被这莫名的质问吓了一大跳,也很难理解,他妈听完为什么更生气了。
张秀珠再顾不上别的,低低地骂了一声,跑进卧室里拉出一个木头匣子,手忙脚乱地清点藏在木盒夹层里的钱。
一分没少。
她这才松了口气,可接着心头却变本加厉地不痛快起来。
那丫头身上居然真的藏着钱,张秀珠忿忿地想。
一方面,她看得也很明白,姜澜跟她娘家的几个小孩相比,简直不知强出多少。
不光会说话,人也能干。这哪怕不会,主动去学去做的行动力,也不由让人心生喜爱。
何况听说,她在原来学校书念的也不错。
但随着日子变长,张秀珠依旧一直没法和她亲近起来,更别谈做到像刘一鸣那样一视同仁。
姜澜作为一个晚辈,各方面是出挑的。
但就一点,她不大像个孩子。
“到底不是亲生的。”
张秀珠心里闷的紧,随便寻了个由头暗自发作一通,怏怏不乐把那木头匣子又塞回了床底。
她对姜澜私下藏钱这事还是心怀芥蒂,哪怕知道这钱是拿去买家里的米。
刚好刘一鸣又打来电话——这一回,堪堪撞枪口上了。
固话听筒的另一端,传来男人心情不错的声音。
“澜澜,你舅妈回来了没?”
“老刘啊。”
刘一鸣还没听出来气氛的不对劲,接着道,“秀珠?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等下,我也有话和你说。”
刘一鸣愣了一下:“行,那你先说。”
“我今个才发现,你这外甥女儿啊,还挺像你说的那么回事,”张秀珠道,“她是挺有主见的,这么点大就藏起了私房钱,想攒着留以后当嫁妆是吧。”
女人憋着一肚子气已经半天了,终于找到发泄口开始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