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对此嗤之以鼻,说道:“那是因为不够喜欢。”
“刘郁离,你若真是四大皆空,就该在寺庙中而不是书院里。”
说到此处,马文才走到八仙桌旁,指着美人瓶中娇嫩鲜妍的杏花问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自己说过的话,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从中取出一枝杏花,回到罗汉床旁,将花摆到刘郁离面前。
“对花如此,对人亦是如此。喜欢的不一定都要得到,那是因为你的喜欢不够深!”
马文才看着小茶桌上的螺钿漆盒,朝着坐在一边的刘郁离一字一句问道:“清澜别院,你是不想收,还是不敢收?”
“哪有不敢收,就是太贵重了,收了不太好。”刘郁离不自觉扭头,回避了马文才清澈如镜的目光。
“贵重?”马文才一步上前,站到刘郁离对面,“你我之间可以生死相托,难道这些不比一座别院更贵重吗?”
伸出双手扶住刘郁离的肩头,俯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逼问道:“你抗拒的究竟是清澜别院,还是我?”
每当他朝着刘郁离靠近一步,刘郁离总是偷偷后退半步。
以前他可以假装没看到,逼自己不要太在意,但现在他想知道原因。
刘郁离扯出一丝笑容,“文才兄,你今日是怎么了?”
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吗?怎么感觉分别一段时间,马文才突然间开窍了,竟能看出她对他的抗拒了?
她和马文才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必投入太多感情,伤人伤己。
马文才低头看着刘郁离想要拂开他的手,主动松开了,叹了一口气,坐到刘郁离对面,眉眼低垂,一副失落不已的模样。
“以前我总以为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坚持等下去就有希望。”
“后来我才发现时间变了,人也会变。坚持不变的人只能承受永恒的痛苦。”
刘郁离心中的警惕一下子去了大半,“虽然现在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你的父母都还陪在你身边,比起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不是好多了?”
原来是被上元节的变故给刺激到了。多年执念彻底破灭,还险些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亲人,难怪马文才迫切地想在朋友身上寻找安全感。
马文才忽然拉住刘郁离的手,眼眸深邃如海,执拗问道:“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刘郁离开始纠结,真话不合适,假话说不出,一时间无法回答。
马文才攥着刘郁离的手,又紧了几分,浅浅的水光自眼底慢慢浮现,“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一滴泪挂在红色的眼尾,平日总是翘起的睫毛低垂着,眉心似冰雪堆积,纯净到破碎。
刘郁离没有回答,忽然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被马文才紧紧握着的手背上。
两道剑眉微微蹙起,绯红的薄唇抿到发白,以往上扬的凤眼轻轻垂下,不肯泄露主人一丝的软弱,唯有一滴又一滴落下的泪水无声诉说着主人心中的委屈。
梨花带雨,泪水是美人的看不见锋芒的利器。
哪怕刘郁离明知马文才此时的脆弱后隐藏着无数的偏执、阴鸷,但这澄澈的泪水硬是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寒。
“如果我要离开,一定会同你告别。”
告别?我要的不是这个。不甘、阴鸷暴烈地在心底沸腾。
片刻后,马文才抬起头,所有剧烈翻滚的情绪尽数掩去,昳丽的眉眼因水雾氤氲,宛若雨后海棠,破碎而凄清。
一把甩开刘郁离的手,指着房门,赌气道:“你还不如现在就走!”
刘郁离轻轻一笑,说道:“这下有生气多了!”
马文才斜睨了刘郁离一眼,说道:“都快气死了,可不是有生气多了!”
“昨日去了城西玄女庙气了一场,今日又被你气了一场,明天我是不必吃饭了。”
听马文才提起城西玄女庙,刘郁离心中一紧,暗想千万不要被扒出来,要不然也太社死了!
那天她听闻王玉英提起玄女庙,才知晓此事,前日回到郁离山庄就要派人前去打探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这时谢若兰不轻不重说了一句,“不用查了,我建的。”
刘郁离忽然想起谢若兰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小仙女,便认为她建玄女庙算是玩一把cosplay,过过瘾。
一直听到她说,是按照新娘的模样塑像,刘郁离恍然惊了,“为什么是我?”
她真没这个爱好,以自己的模样建个神像让人跪拜,甚至一想此事,都莫名尴尬。
谢若兰看了刘郁离一眼,“你当时故意用火药威慑众人,不就是想打消殉葬之风吗?”
“从皇帝到百姓,不是信佛就是信道,立一座神像在那里,玄女救世的故事才会传得更广,信的人越多,被殉葬的女子就越少。”
谢若兰心中还有一层想法没有说出,战场凶险,若是多积功德,刘郁离说不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说句实话,要不是故事中的主人公是自己,刘郁离真想为谢若兰的神之一手拍案叫绝。
在东晋这个特殊的时代,宗教有着浓厚的生存土壤。
以五斗米道为例,从下层百姓到门阀士族信奉者众多,包括琅琊王氏、孙氏、陈郡谢氏、殷氏,高平郗氏等等。
对五斗米道的信奉差点葬送了东晋王朝,因为道首孙恩完美复刻了大贤良师张角的未竟之业,掀起一场持续十年的叛乱。
这期间,孙恩在攻占会稽时,谢道韫的夫婿会稽内史王凝之不思抵抗,反而设坛作法,请鬼兵相助,多少有点魔法对轰的荒诞了。
至于剩下不信道的士族,人家信佛。
换句话说,在东晋没点信仰,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谢若兰修建玄女庙,大肆传播玄女信仰,完美迎合了时代风尚,在减少殉葬之事上,堪称神效。
刘郁离红着脸,请求道:“这件事是我们的秘密,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这么羞耻的事,一定要牢牢捂死。
谢若兰点点头,刘郁离刚喘一口气,对面又抛过来另一个重磅消息,“目前玄女教的事,还不需要你这个教主出面。”
刘郁离张大了嘴,半晌过后,怀着侥幸的心理问道:“还有玄女教,而且我还是教主?”
否定她!快说否定,一定是她听错了!
谢若兰一脸平静地看着刘郁离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我是左使,英台是右使。”
刘郁离:“怎么英台都知道,我却不知道?”
谢若兰:“英台比你早一天。”
刘郁离:“幸亏不是现代,要不然你就把我送去吃免费的饭了!”
谢若兰:“免费的饭不好吗?”
玄女教的姐妹最盼望的就是能吃到免费的饭。
对此,刘郁离能说什么,“活着就好。”
现代免费的饭也是荤素齐全,放到东晋妥妥的地主家的水平。
今日听到马文才提起玄女庙,刘郁离心中犯起嘀咕,别人看见火药都往玄学上猜,唯独马文才一眼看穿她的把戏,追在她身后抢配方。
这样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为什么会去庙宇,还是城西那座特殊的玄女庙?
看似随意问了一句,“文才兄又不信神,好端端去哪里做什么?”
马文才深深看了刘郁离一眼,看得人心中发毛。
就在刘郁离以为马文才抓到什么蛛丝马迹时,忽然听到他不满抱怨道:“还不是谢大夫在我娘面前提了。我娘非要去,只能陪着了。”
刘郁离悬着的心松了,估计是谢若兰见谢道盈因家族之事伤心不已,提及玄女庙之事,以亲身经历为例,开解她。
“好巧啊!之前素英也在我面前说起过玄女庙,真没想到一座普通的庙宇,背后还有这般故事。”
马文才没想到刘郁离会主动提起,更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正常,正常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那些猜测是不是想多了?
但他心底始终藏着一股不甘,顺着刘郁离的话说道:“那天我刚好在婚礼现场,还被一个小贼偷走了玉佩。”
惊讶的人轮到刘郁离了,她怎么就成小贼了?明明是他恬不知耻地追着她抢东西,还敢说她是小偷,不愧是反派,真会颠倒黑白。
唯一庆幸的是她当时动手时想着能不能提前做掉反派,出手招式全是杀招。而之后她和马文才交手,皆留有分寸,不至于在武功上露出马脚。
“很可惜那时,我还在上虞,没赶上这样的热闹。”
“文才兄,不如给我讲讲那天的情况,谢姑娘真是当着众人的面腾云驾雾走得?王家人有没有天打雷劈?这世上真有玄女转世吗?”
刘郁离接连发问,激动时还拉住马文才的袖子,一副不吃到现场大瓜,誓不罢休的模样。
马文才眼神闪躲,一副不肯多言的心虚模样。
马文才一心虚,刘郁离瞬间腰板挺直了。
在她看来,如果马文才真是起了疑心,必然要小心试探,而不会像当前一样,心虚到不敢在朋友面前提及那些不光彩的行为。
例如抢人东西被暴打,被人用火折子戏耍等等。
就连被她夺走玉佩,都只会玩弄文字游戏,暗示玉佩是一时不慎被小偷偷走了。
马文才扭扭捏捏,似乎有意转移话题,回避之前的问题,“你知道城西的玄女庙是谁建的吗?”
根据马峰的调查结果,玄女庙乃是谢若兰出资筹建。
刘郁离若是那日顶替谢若兰的女子,为了不让其余人将谢若兰与上虞谢家联系起来,必然不会承认。
但出乎马文才意料的是,提起此事,刘郁离十分坦然,“是谢大夫。”
然后,低着头以一副分享小秘密的姿态,悄声说道:“你知道的女子行医不易,她与谢玄女同姓,就想着沾点光,说自己是玄女座下左使,这样找她看病的人就多了。”
刘郁离的表现让马文才想起一个词,滴水不漏。
第一次试探,宣告失败。但马文才又岂是平庸之辈,他早就安排好了第二个计划。
果然,没过多久,马峰提着水桶进来了,“公子,热水烧好了,你要现在沐浴吗?”
刘郁离:“你怎么突然要在房中沐浴?”
他不是一贯去大澡堂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