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复北的这重杀意远在刘郁离预料之外,向来把别人当boss刷的人,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土著当成血包。
此番表情落到对面的王复北眼中,则有了不一样的意味,刘郁离失算了。
一子错,满盘输。想到此处,王复北整个人像是吃了仙丹一般通体舒畅,逍遥云端。
“刘郁离,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吗?”
话音刚落,杂乱的马蹄声忽然响起。
王复北像是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军,翘首期盼着他的荣耀时刻。
几息过后,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众人眼前。
领头的王平率先下马,大踏步来到王复北面前单膝跪下,“幸不辱命!公子要的人,小人给您带来了。”
一队人马纷纷落定,最前面的是十来个穿着同样蓝灰衣服,身强力壮的王家部曲,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三个衣着各异的中年男子,再后一排又是十来个王家部曲。
前后两队部曲将中间三人紧紧围在正中心的位置,看着似保护又似押解。
山长长叹一声,眼尾的皱纹像浮云堆积在一起,瞄了一眼刘郁离,见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桃花眼寒气逼人。
瞟了一眼王复北,却见他红光满面,目光灼灼。
山长第一次觉得他老了。这场大戏从开局到落幕的权力都不在他手中,扭头朝着一旁的学子吩咐道:“去搬两把椅子来!”
看戏自然要有看戏的样子。
此番变故,山长夫人有些不安,“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山长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等山长、山长夫人落座后,王复北领着那三个中年人来到二人面前,指着左侧八字眉、八字胡的矮胖男子介绍道:“这是广陵刘氏的族长刘名。”
刘名似模似样地拱手见礼。
中间身形瘦弱,面白无须的黑衣男子张口道:“上虞主簿郑毅。”
右侧长着细长眼、鹰钩鼻的褐衣人含笑道:“广陵主簿贾鑫。”
山长:“直接说明你们的来意吧!”
提起此事,三人心中无不骂骂咧咧。
刘名心里苦,作为广陵刘氏的族长,听着好像威风八面,实则整个刘氏家族都穷到快要喝西北风。
有一天他与小舅子贾鑫喝酒时大倒苦水,贾鑫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广陵刘氏再穷好歹也是士族,这年头士族名头值钱,与其守着族谱要饭,不如出售族谱开源。
挣钱嘛,不寒碜。
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一旦被别的士族发现广陵刘氏就会被踢出士族行列。
如何既能挣到钱又不被别人发现?贾鑫又想起来了自己远在上虞,同样做主簿的表哥郑毅。
一个堪称卡bug的产业链诞生了。
当前的户籍制度一句话概括为:士庶分离,贱籍不入。
士族与庶族的户籍是分开管理的,因前者享有多种特权,是天生的大老爷,衙门小吏得罪不起,又不能从中捞取油水,对于这些人的户籍文书管理相当懈怠。
当有士族来衙门申报户籍时,基层官吏通常不会查验真假,直接录入。
而庶族(平民)则不同,庶族承担着赋税、徭役等重责,为了防止庶族瞒报人口,官府会定期检括,清查隐匿,管控较为严格。
至于部曲、奴婢、倡伶等贱籍之人通常是豪强的私户、隐户,不纳入国家正式户籍。
当前户籍管理还存在一个无法避免的重大缺陷,录入、上报、注销等所有程序全部依赖于人工。
一个新户籍从县衙录入到上报州府可能需要数年时间,这期间的各项户籍信息全是人工书写,对于负责此项工作的文书小吏来说,一张户籍文书就是多写几个字的事。
贾鑫与郑毅都是混迹衙门多年的小吏,二人太清楚其中的门道了。
贾鑫先把人落户到广陵刘氏名下,等他制作好户籍文书后,再将户籍迁出,转由郑毅操作,郑毅会根据广陵的户籍文书完成挂籍上虞的程序。
最后,贾鑫利用时间漏洞,在上报州府前,抹去广陵的户籍记录。
先添再删,广陵刘氏在衙门登记的户籍信息没变,本地人无法察觉,而在千里之外的上虞,广陵刘氏已经遍地开花。
三人行事谨慎,又是利益共同体,谁也不会出卖谁,本以为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能做一辈子,谁知道其中一个拿了假户籍的冒牌货不守规矩,行事招摇,一朝成了天下闻名的广陵公子。
自广陵公子刘郁离扬名之后,三人着实被吓得不轻,干脆就此收手。
为了以防万一,三人商量了一番,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只要把刘郁离的名字写进广陵刘氏的族谱,假的也成真的了,还能白赚一个出息后辈,何乐而不为?
就在三人打算实施计划时,王平出现了,他要调查刘郁离的身份信息。
哪怕王平动用了太原王氏的名头,依旧没能逼出三人实话,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刘郁离暴露了,他们也会跟着沉下去。
但王平也不是泛泛之辈,买通了衙门里其余人,拿到了三人联手伪造户籍文书的证据,十年时间,百余份假户籍。
一旦曝光,三人面临的何止牢狱之灾?
尤其是最近一年为了备战秦国,扩充兵源,丞相谢安有意推行土断之法,核心主张就是重整户籍,不再区分白籍(侨居南方的北方士族的临时户口)、黄籍(正式户口)。
此举不但会损伤北方世家大族的利益,还不利于豪强隐户,若是此时爆出来如此大规模的户籍造假事件,朝廷就有借口推行土断政策。
作为直接导火索的贾鑫三人,将会沦为朝廷与门阀斗争的筏子,到时候死的不仅仅是他们三人,还有三人背后的家族。
王平与三人约定,只要他们愿意指证刘郁离户籍造假,其余的一笔勾销。
这就是三人哪怕明知会丢官坐牢也要指证刘郁离的原因,死一个与死一族,还用选吗?
面对山长的询问,广陵刘氏的族长刘名率先开了口,说出了第一句话,“广陵刘氏没有刘郁离此人。”
原本因王家众仆役出现而躁动的人群随着第一句话慢慢安静,震惊、不可思议出现在众人脸上。
当广陵主簿贾鑫说出第二句,“广陵县衙没有刘郁离的户籍。”
怀疑伴着最后的低语声消逝,众人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刘郁离身上。
最后,当上虞主簿郑毅说出第三句,“刘郁离没有挂籍上虞。”
人群中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死寂无声蔓延,空洞占据了脑海。
三句话很短,但每一句的威力不亚于一座大山从天而降,砸向海面,掀起十万波澜。
刘郁离却像玄女庙中沉默的神像,眼眸半垂,无喜无忧,任凭云卷云舒。
刘郁离的平静让王复北失望至极,但很快他又有了新的主意。
朝着众学子走了几步,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你们现在还认为滴血认亲之事,是我在陷害刘郁离吗?”
愤怒、厌恶、仇恨……渐渐的众人目光成了滚烫的火,朝着刘郁离席卷而去,瞬间将人吞噬。
又像是刮骨的刀,沿着面颊、脖颈裸露的皮肉,一刀刀割下。
还像是厚重的土,一捧一捧从脚到头慢慢将人埋平,不留一丝痕迹。
从未在刘郁离身上得到的情绪价值,王复北在书院众人身上一一满足。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士族尊严,维护书院清名。书院里的哪个人不是清清白白?”
赞同声响起一片,不少人愤懑不平,有一人高喊出声,“刘郁离不配待在书院!”
王复北微微颔首,高声说道:“倡伶之子,阴沟里的老鼠,肮脏的臭虫。与刘郁离同窗是对我们所有人的侮辱!”
“侮辱!”不知是谁第一响应,但后面的附和声响亮如雷,右手一个个握成拳头,不停地挥舞。
“刘郁离不配待在书院!”诸如此类的呼声越来越大。
最后所有的杂音汇成一句话,“滚出书院!”
祝英台泪流满面,挣扎想要冲出人群却被梁山伯紧紧拉住,“英台,事情不对!你先冷静!”
马文才脸色沉到极致,一双眼眸也深到极致,三两步走到刘郁离面前,拉住她的手,险些咬碎牙,挤出一个字,“走!”
刘郁离甩开他的手,没有说话,扭头看向山长。
山长却没有看她,从桌后站起,抄起上面的砚台,猛然一拍桌子。
“啪!”的一声响彻天地,那些双眼赤红的学子所有的呼喊像是被按了消音键,顿然停住。
山长伸手指着刘名、贾鑫、郑毅,问道:“刘郁离,他们的话,你作何解释?”
刘郁离没有看向这三人,反而朝着王复北问道:“你说你在州府没有查到我的户籍留档,你查的是哪个州府?”
王复北看傻子一样看着刘郁离,不明白到了这种地步问这样的问题还有意义吗?
但一想到之后就能按照赌约杀掉刘郁离,心情飞扬,索性回答了,“上虞从属扬州,自然是查的扬州州府。”
刘郁离:“拜神进错庙,你这样的蠢货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你该去徐州州府查。”
王复北:“刘郁离,你以为胡编一通就能拖延时间,保住性命?”
刘郁离则是以看白痴的表情瞥了一眼王复北,“我乃沛国刘氏之人,沛国属于徐州,你去扬州查能查到才有鬼!”
王复北:“沛国刘氏?刘郁离你是疯了吗?谁不知道你自己编造的身份是广陵刘氏!”
刘郁离:“广陵刘氏乃是沛国刘氏的分支,我现在回归主支了不行吗?”
不等王复北回答,先是看着刘名,刘郁离继续说道:“广陵刘氏没有刘郁离此人,那是因为我已经被过继到主支沛国刘氏名下。”
随后看向贾鑫,“广陵县衙没有刘郁离的户籍,那就去查沛国县衙。”
最后望向郑毅,“我人都被过继了,自然不用挂籍上虞了。”
王复北气得跳脚,“刘郁离,口说无凭,你以为胡搅蛮缠就能将身份问题糊弄过去吗?”
“你就是没有身份的贱籍!”
就在此时,忽有鸣锣声自山下传来,这是官员出行时所用的开道仪仗。
贾鑫:“十一声,这是天子之下的最高礼节。”
他本是衙门小吏对这些官员出行仪仗知之甚深。
车骑百乘,旌旗蔽日。左右两侧各有甲兵,手持斧钺。中间则是四马齐头并进,拉着一青盖朱轮的华车。
郑毅:“青盖,朱里,驾四马,这是诸王出行仪仗。”
山长喊道:“所有人立即侯于道左。”
说话间来到书院牌匾前,静静立在左侧。
王复北强行咽下所有的不甘,愤恨地看了刘郁离一眼,转而立于山长身后,其余人立即有样学样。
不多时,以山长为首,所有人立在其后,一并站于道左,一个个低头弯腰,随时准备恭迎王驾。
一盏茶的时间,车架停在书院正门前,但车帘后却迟迟没有动静,山长正要犹豫要不要先上前拜见,就看到一身官服的马泽启从车驾后骑着马走来。
马太守率先翻身下马,走到车架旁边,亲自打帘。
须臾间,一个头发花白,身穿细麻衣的男子扶着马太守的手,走下马车。
“老夫一个无官无职之人,怎好劳动马太守。”
听了此话,所有人不由得心生好奇,既然车中人无官无职,又怎能乘着诸王车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