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释放善意。
但是这善意,就像是冬日的建业城那下不起的大雪,落地就化了,只留下刺骨的冰凉与寒冷。
这院中的景色显然是经过精心雕琢的。
方才在屋里各处查看,李宝音已了然这里的布局。
她看见桌案上整齐的书册,谢祁的字她是认得的。
五年不见,他的字日渐精进,早年一起写字的时候,父皇就说他的字已成风骨,现在五年过去,李宝音自己的字也练到了一定的境界。
就能看出,谢祁的字已经有了他自己的锋芒。
这应该是谢祁作为帝师在宫中的私院。
但院中春景再好,也始终比不上她在南周自己的宫室。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致了。
“久闻谢大人名声。”
李宝音离开窗前,打破了与谢祁并肩而立的画面,她重新走回到之前的位置上,准备慢慢坐下。
还没落座,忽而又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有坐在那个明显居于下位的弟子位上,而是做到了客位上。
李宝音道,“当初听说北陈的尚书令是一个叫谢祁的人,我还从未想过是你。”
那是谢祁离开的第二年。
李宝音对谢祁背离南周心里还是有些怨念的。
她那时候小,不太关心官场上的事,又被保护的很好,对于两国之间的恩怨就更知之甚少了。
她不知道陈郡谢氏整个家族都在北陈,谢祁北归其实无可厚非。
父皇来和她说,北陈新任一位十七岁的尚书令,名叫谢祁。
李宝音当时一听这个名字就炸了,然后捂着耳朵任性地不听不听不听,完全忽视了父皇欲言又止的神情。
后来,父皇就再也没有提过此事,也无人会在她面前主动提起谢祁了。
她就一直以为北陈的尚书令谢祁只是和陈郡谢氏的端方小公子同名同姓而已。
直到北陈强要她来做这个质子。
她自己翻遍史书查找有关为质之事,父皇和师父也为这件事在做准备,要她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背诵记忆还留在北陈的几个世家的族谱与姻亲关系。
为免她来了北陈之后对世家一无所知的。
也是那个时候,李宝音才知道,原来北陈的尚书令就是陈郡谢氏长房的嫡次子谢祁。
谢祁还站在窗边,回身看她。
李宝音逆着光辉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说:“谢大人十六岁归北陈,十七岁即出任尚书令,官场履历一登就顶。陈郡谢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之后,北陈世家人人称赞的便是你这位端方守礼的二公子。”
“颖川庾氏扶南周王室南渡后,留在北边的陈郡谢氏一跃成为世家之首,你们匡扶北陈立与此处三十多年了,谢氏势力早已根深蒂固,现在的谢大人便是谢氏未来的家主。”
“我实在是不明白,难道我这个南周公主的驸马人选,比谢家宗妇还要吸引世家的关注?”
“过往四年间,我可还没有来北陈为质。谢大人是怎么让世家不对你的婚事指手画脚,反而来干涉我驸马的人选?”
李宝音忽而笑得很灿烂,“我看谢大人也是有心叙旧,不如借着旧日的交情,帝师教上本公主一教?”
她是诚心求教。也是故意说出驸马二字来的。
留在北陈的世家,实则也是当初尚未南渡的大周发展起来的。
大周立朝百来年,与世家相处向来密不可分,十分恩遇,三十多年前北陈横刀立马南下,就打破了这其中的平衡。
那些归附北陈的世家大族们,难道就真的以为,她成婚后是留在这里做世家的宗妇,而不是带着人回南周吗?
谢祁也很奇怪。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没有成婚,甚至身边连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出入跟随的都是小厮与书童,洁身自好的不像是世家之中自诩风丨流的子弟。
他那个早逝的大哥。据说惊才艳绝到肖似他们谢氏最优秀的先祖,但身边也是先有了妾室侍候才娶了世家女子为正妻的。
这些人对她的婚事趋之若鹜,怎么可能不对得到谢家宗妇的位置争相趋附呢?
谢祁为什么不成婚?
这其实也是北陈所有世家掌事人心中的疑问。
谢家门楣太高,寻常世家难以够到谢家宗妇的位置,但那几大世家,如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兰陵萧氏等家中的嫡系女儿,是完全有这个资格和条件的。
但从谢祁十六岁归北陈,到现在五年了,他的婚事始终未成。
谢祁眸光深静,亦与李宝音对视道:“皇上年幼,若不能让皇上坐稳帝位,在下无心婚嫁之事。”
“真的吗?”李宝音还在笑,“我不信。”
这借口太烂了。
但是——
李宝音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你们北陈的皇帝年纪确实太小了,这么幼小的孩子要想坐稳帝位不容易。谢大人这是在暗示我,北陈政局不稳吗?”
政局不稳,就容易生事。
作为来北陈当质子的李宝音,巴不得北陈君臣不是一条心。
想也知道,皇帝年幼,世家势大,谢氏几乎是一手遮天,其余的几大世家未必甘心谢氏如此拿捏皇帝,私底下甚至是明面上,一定会有些动作的。
“公主此话逾矩了。”
谢祁神色未动,却踱步走回来,作势要去拿戒尺,他眸色深凝,拿到戒尺就走到了李宝音的面前。
看着十分防备他,在他拿着戒尺就已经退到几步之外的小公主,谢祁不动,却道:“公主不能逃避责罚。”
李宝音没想到人都走了谢祁还要打她。
传闻中说北陈帝师十分严厉,对小皇帝和质子丝毫不留情面,但凡有错,质子定会挨罚。
有时候连小皇帝都不能幸免。
北陈尚书令官声在外,临行前,父皇就神色复杂的与她感叹,谢祁成为尚书令的这五年,将北陈老皇帝留下的烂摊子都处理的井井有条的。
北陈占领南周遗下的大片土地,前二十年谈不上治理,各方势力博弈,其实是十分混乱的,这也是北陈不能寸步往南扩张的原因之一。
但小皇帝继位后,谢祁北归,靠着他自己的能力和谢氏的力量,五年时间,朝中吏治一清,官场上已有了革新之象。
北陈真正迈入了文治的阶段。
谢祁虽然年轻,但除了谢氏给予的光环与力量,他本人在北陈朝堂之上,也已经有了威望与官声。
那些人甚至对他的婚事都不敢指手画脚,强买强卖。
谢祁严肃起来,那气势还真有几分魄力在,李宝音怕他又要报复。
就算不是真的打,李宝音也不想那冰凉的戒尺再触碰自己的掌心了,太冷了,冷的人心里一哆嗦。
李宝音拿出来小时候的顽劣之心,谢祁以气势迫人,她还是笑嘻嘻的,却往门口退去。
“帝师大人,我年纪小,口无遮拦。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说完挥一挥手,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溜了。
谢祁没追,甚至站在原处都没动作,只望着小公主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院中。
他只是拿着戒尺吓一吓她,小公主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竟被他吓跑了?
屋中还残留着一点她身上的馨香。
谢祁连呼吸都放轻了,和小时候用的不一样。
她小时候喜欢甜香,整个人就跟花儿似的跑来跑去活力非凡,可现在这馨香却带着山巅上的霜雪冷意,闻久了,携带着少女特有的芬芳沁人心脾。
谢祁没有让自己沉迷,这样的行为不妥当,不是君子所为。
他攥了攥手里的戒尺,才慢慢将戒尺放下,又将屋中窗扇全部打开,令那馨香更快的消散在风气之中。
一会儿他这里就会来人,他不愿意让别人闻到。
小公主看起来对他在北陈的五年所为并非一无所知。
他走的时候,小公主只有十岁,尚未情开。如今小公主十五及笄,却没有寻常女子提到婚事时的羞赧遮掩。
她十分坦然的态度令谢祁欣慰,又多了那么一丝丝的牵念,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婚事断不可能在情事上如意,所以和所有人一样,她关注的也是婚事的利益?
对于成婚后,与另一半的琴瑟和鸣夫妇相好,是不是也不会有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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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祁想的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南周唯一的嫡公主,受尽宠爱娇生惯养的长大,若是能被情爱冲昏了头脑,那南周朝堂上的君臣只怕要愁白了头发了。
李宝音被保护的很好,但在来到北陈之前,也紧急上过课,父皇母后,后宫嫔妃,师父长辈们都对她耳提面命,生怕她来了北陈后,被世家风度翩翩的小公子骗了心。
李宝音是从叛逆期直接过度到成熟期的。
完全没有经历过少女的情窦初开,也没有给她这个时间。
不管是催熟的也好,是长辈们的痛陈利害也好,反正李宝音现在知道了,她的婚事,不是和一个男子两情相悦那么简单的。
“把这封信送去建业,务必交到父皇手中。”
哪怕是在北陈宫中,李宝音也知道,跟来的侍女有办法让她和建业通信的。
这个法子不能常用,但此时也是迫不得已。
谁知道北陈的世家这么不要脸,一来就盯上她的婚事了。
她只好写信回去告诉父皇,赶紧抢在北陈有所行动之前,将她的婚事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