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是端午,傅锦对柳妈妈说道:“这个端午节咱们要过得热热闹闹的,过节该有的都提早预备下。”
“老奴这就打发人去采买。”柳妈妈答应着感慨道,“咱们王府平日里冷清,过节的时候更显冷清,如今有了女主人,里里外外都不一样了。”
一切采买就绪,傅锦带着丫头们编五彩线缝香包包粽子,柳妈妈命人将府中每一扇门上都插了艾草菖蒲,树上门楣上挂着各色香包,王府上下忙得不亦乐乎,人人喜气洋洋。
王爷每日跟在傅锦身边凑热闹,她到那儿,他就去那儿,腕上戴着她给结的五彩线,腰带上挂着她给缀的香包。
端午这日,傅锦提议去洛河看赛龙舟,他立马说好。
二人成亲已有一月,再不用守什么规矩,一切依制而行。
卤簿仪仗浩浩荡荡,排场十分隆重,东都城里独一份,出府门上了街市,分外引人注目,沿途惹得众人围观,待到了洛河边,一众地方官闻讯,忙毕恭毕敬过来迎接,请福王和福王妃到观景台上就坐,台上台下纷纷侧目。
傅锦被千万人注视着,忙忙戴了帷帽,低声说道:“是我疏忽了,京中王侯众多,这样的排面太过寻常,东都城只有咱们一家王府,出个门竟然是万众瞩目。”
“瞩目就瞩目。”夏至说道,“以后不都得这样吗?”
“我倒没什么。”傅锦看向福王,同在观景台上的几位官员,一直在观察他,有的明目张胆,有的躲躲闪闪,她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福王安安静静坐着的时候,跟常人无异,不像个傻子。
若是有闲言碎语传到京城,只怕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想着低声问他:“你很少出王府,被人这样盯着,又被评头论足,是不是很害怕?”
他不说话,两眼追随着河面上飞速划过的龙舟,两手紧握成拳,无声得为划手们助威,傅锦失笑,不再胡思乱想,与他一起专心观看赛龙舟。
果然如她所料,初七这日,宫里又来人了,这次是皇上身边的宦官,刘公公。
陶姑姑还算亲切,刘公公则为人刻薄说话尖酸,他排场盛大架子十足,派了前行官过来传话,请福王和福王妃在平乐堂等候。
傅锦早早穿戴整齐,与福王一起到平乐堂候着,看他坐在椅子里,缩着肩膀蔫头耷脑的,和气安抚道:“你回去吧,回去装病,就说病得厉害,下不了床。”
他用力摇着头,傅锦说道:“来的只是皇上跟前的宦官,你不用怕他。”
他依然摇头。
“躲都不敢躲,心里该有多惧怕。”叹着气想了想,对夏至说道,“刘公公谱大,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你陪着王爷玩耍去,怎么跟磐儿玩耍的,就怎么陪他。”
夏至说一声是,来到王爷面前笑道:“走吧,咱们到花园里抓蛐蛐去。”
他不动也不说话,傅锦起身来到他面前,弯腰在他耳边说道:“你听我的,不用在这儿等着,只管跟着夏至自在玩耍,等到人来了,我打发人去叫你。”
他抬头看她一眼,目光躲闪而张皇。
傅锦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一下,又道:“去吧,有我呢,宫里的人不敢惹我。”
他站了起来,看着她,目光不再躲闪,却依然张皇。
“等到人来了,你就躲在我身后。”傅锦向他微笑。
他点点头,跟着夏至向外。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刘公公姗姗来迟。
进来倨傲站着环顾四周,声音黯沉问道:“怎么不见福王爷?”
“王爷昨夜里睡得不踏实,早起过来等了些时候,我看他困顿不堪,让人陪着到后面歇息去了。”傅锦含笑说道,“这就打发人通传。”
刘公公嗯了一声,声音更沉:“快去。”
傅锦请他居中上座,他大喇喇坐了,颇为满意得看着她,客套问道:“王妃可好?”
“我很好,多谢皇上关怀,多谢中贵人关怀。”傅锦微笑着吩咐奉茶。
刘公公接了茶,嘴唇碰一下茶杯装了装样子,轻咳一声说道:“福王九岁时,贞太妃去世,他曾去往皇陵送葬,从皇陵回来后,福王大病一场,病好后再未出过福王府,甚至很少出澜院,可谓是一十四年足不出户。”
一十四年足不出户?傅锦听了惊诧不已。
她脱口说道:“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一十四年足不出户?”
“福王府上下都是这么说的,王妃的意思是,他们欺君?”刘公公声音里添了凉意。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傅锦忙忙摆手,斟酌着说道,“我知道王爷不爱出门,可一十四年足不出户,我也是今日方知,乍听之下十分惊讶,如此而已。”
刘公公没说话,傅锦又道:“不过仔细想想,王爷他本非常人,是以会有非常之举。”
刘公公嗯了一声:“既然一十四年足不出户,为何成亲后频繁外出?”
亮明身份出门其实就观看赛龙舟那一次,他却说频繁外出,看来是把乔装的那些也都算上了,傅锦回答得更加小心:
“其实,是我的主意。按照习俗,新妇九日内不得抛头露面,可东都牡丹乃是天下一大盛景,九日后花期就过了,我为了能外出赏花,有意撺掇王爷,他受了我的怂恿,便闹腾着要出去玩耍,又以跳湖相威胁,柳妈妈无奈,只得答应了。”
“王爷这些年足不出户,他身边的人曾想方设法,劝说他出府走走,谁也说不动他,为何他偏偏就听王妃的怂恿?”刘公公又问。
“我娘家的幼弟十岁,我常常陪他玩耍,深知孩子的心思,无非是贪吃贪玩,我身边有个丫头叫做秋月,她的厨艺了得,王爷十分爱吃她做的饭菜,我拿好吃的勾着王爷,骗着他听我的话。”傅锦琢磨着说道。
刘公公默然片刻,接着问道:“端午前外出从不招摇,为何赛龙舟的时候要亮出身份?”
“我也不想招摇的。”傅锦摇头叹息,“可柳妈妈说赛龙舟的时候,洛河两岸站满了人,每年都有被挤下水的,还有一年踩死过人,为着王爷的安危,特意请指挥使曾将军派一队侍卫,曾将军比柳妈妈还要小心,说只派一队侍卫怎么行,为保王爷王妃万无一失,必须全副武装,长史杨大人听说后,又说王爷王妃成亲后头一次出门,东都城里多少达官显贵看着呢,王府出行该有的排场一样都不能少,我开头不愿意,曾将军和杨大人说,若是王妃不答应,只能恳请王妃不要出门,我万般无奈,只得依了他们。”
刘公公又不说话了,傅锦愧悔道:“都怪我贪玩,皇上要怪就怪我好了。那日在观景台上,王爷被众人围观,受了惊吓,回来后一直发蔫发呆,不若前些日子活泼,我心中甚为愧疚。”
这时候福王走了进来,刘公公起身行礼,他理都不理,径直奔向傅锦,站在了她的身后。
傅锦说声别怕,命人搬来椅子给他,他也只肯坐在她身后。
她无奈笑笑,对刘公公道:“王爷害怕生人,中贵人勿怪,中贵人快快免礼请坐。”
刘公公坐了回去,两眼瞥向福王,他缩着身子,目光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嘴角爬上一丝轻蔑的笑纹,刘公公继续问话:“王妃可去过澜院了?”
“去过了。”傅锦道,“去了一趟澜院,我才知道王爷会画画。”
刘公公毫不惊讶,只是轻嗯了一声,显见自己揣测得没错,皇上确实知道此事。
“王妃可去过王爷的书斋?”他又问。
“去过。”傅锦道,“虽说是书斋,听洒扫的婆子说,王爷好些年没进去过,只是摆个样子罢了,我进去瞧了瞧,文房四宝书籍器物倒是应有尽有,却几乎是新的,一看就没怎么动过。”
“澜院里不是还有个书房吗?”刘公公问道。
“只是将东耳房充做书房,以备王爷兴起时作画之用。”
“那么,王爷会写多少个字?”
“会的甚少,只相当于刚启蒙的孩童。”傅锦说着话唤声春兰,吩咐道:“将王爷写的字拿来给中贵人看。”
这些日子几乎每夜里都会哄着他写字,他走后春兰就会依照吩咐,一并收入木匣之中。
春兰将木匣捧来,恭敬递给刘公公,刘公公接过去,拿出里面的一摞字,一张一张,看得分外仔细。
傅锦在旁说道:“中贵人请看,笔画还算端正的是我写的,我写完让王爷照着写,王爷只会写笔画简单的,字体还分外难看,笔画稍微复杂些的,王爷并不会写,而是照猫画虎画出来的 。”
刘公公一边点头一边翻看,看完将所有的字放回木匣,说道:“咱家要将这些带到京中,回宫给皇上御览。”
傅锦刚要说话,就觉眼前一花,原来是福王突然跳了起来,跑到刘公公面前一把夺过木匣,抽开盖子,将里面的纸张悉数抖落在地。
众人都愣住了,平乐堂内外一片寂静。
福王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胡乱揉捏成团,又扔回地上,犹不解气似的,两脚踏上去用力跺了几下。
傅锦待要过去,刘公公伸臂一拦,仔细观察着福王的一举一动,阴阳怪气说道:“王爷是个孩子,孩子淘气的时候,只要不过分,且由他去。”
“他平日里挺乖的,大概是我刚刚说他的字难看,他生气了,他虽是个傻子,也有自尊心……”傅锦试图解释。
话未说完,一个纸团掷在她额头上,疼倒是不疼,只是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她啊得一声惊叫,苦笑说道:“大概又嫌我说他是个傻子……”
“王妃不用忙,咱家跟王爷说几句话。”刘公公站起身,来到福王面前,笑眯眯看着他。
福王脚下顿住,左右扭着脸,慌乱得躲避他的目光。
刘公公弯下腰,手到之处,福王慌忙挪脚,他的手动得越来越快,福王的一双脚忙乱得闪避,他将所有的纸团捡回匣中的时候,福王已经躲回福王妃身后,瑟缩在椅子中,低垂着头静悄悄的。
他得意一笑,合上木匣的盖子,躬身说道:“咱家差事已了,告辞。”
傅锦起身相送,他回头拱拱手,说道:“王妃请留步。”
竟是看也没看福王,径直带着人扬长而去。
傅锦回头看过去,他依然坐在椅子中,却不再瑟缩,抬起头恨恨看着她。
“你还厉害上了。”傅锦指指他,咬牙说道,“你跟那些纸张作对也就罢了,为何砸我额头那一下子?”
“不疼。”他理直气壮。
“不疼?”傅锦疾步向他走去,咬牙说道,“我让你知道什么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