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平十六年,正月十三。
自正月十一至二十一,逢元宵休沐,此刻久宁内却有数人忙忙碌碌。无他,明日便是左都御史纪子青大人之生辰。早在初一那日,纪大人与国子监丞韩解语宴上曾道,今岁生辰要讨天上明月。至此,一众人绞尽脑汁筹备,好歹备下生辰礼,只待明日晚宴送去。
“你这厮忒坏。”分明休沐时候,韩棠却被纪春久以“家有奇珍”的名头哄来,来了才知道所谓“奇珍”便是他手头修了一大半的《久刑律协同律》。揉揉发酸的手腕,韩棠难免发恨地锤身旁人一拳,一抬下巴看向对桌专心致志校订错漏的阳冬,问到,“使唤学生还不够,偏使唤上我了?”
“不干活?”揉着挨打的地方,一眼瞥见自家学生耳尖羞红,纪春久挑挑眉肘一拐韩棠,见他恨恨点头,大笑着作势要推他下去,“不干活便下炕去!”
措不及防差点被他拐下去,韩棠慌忙扶在炕边稳住身子,回过神来又是一拳锤过去,“恩将仇报!”纪春久笑得愈发开怀,双手倚在身后。
此时闹了一番,也再难沉心去做修书那精细活,两人索性都搁了笔,聊起近日之趣事。一记起明日之事,韩棠难免发笑:“你可知道多少人为了你句胡话东奔西走?”
“甚么胡话?”这话倒是说得令人疑惑,纪春久正唤侍儿银铃开窗通风,闻之一愣。说不清是不记得哪句是胡话,还是胡话说得多了,不记得是哪句。
“你言之凿凿要讨天上明月,这还不是胡话?”韩棠调侃道。
“那可不是胡话,我真真要那天上明月,就看谁能给我讨来。”天寒地冻,他自不怕冷,赤脚就下炕,到书架前不知在翻找什么,自是说得肆意,“不上九天揽月,怎知嫦娥应在?”
“你这人真是……”韩棠摇摇头,却笑得更甚,起身欲去帮忙翻找。纪春久听到衣袍淅淅索索声响,便知他要来,连忙出口拦住:“别下来,你以为你是我么?”
一直埋头干活的阳冬抬起头来,见他赤脚走动,忍不住劝道:“先生……不怕冷也莫要光脚,寒气入体很是难熬。”
“无妨。”正说着,纪春久便找到自己所需之物,坐回炕上,“想我在天水府那些冬岁才是难熬,家里湿冷,几个火盆都不嫌够,司春之力都叫水气沾湿似的,半点不暖。”
纪春久侧身与韩棠展开画卷,两人看了皆是笑个不停,他冲阳冬招招手,唤他过来:“阿团,来。”
闻言阳冬凑了前去,见韩棠不停向自己使眼色,而自家先生又笑得温柔和煦,一时拿不准主意,只是心下颇有忐忑。到了跟前一瞧,原是副雪中美人图。是以一枯枝,墨发勾勒,留白处便是白雪皑皑与美人一袭白衣。
将那画举到阳冬身侧,纪春久笑来左右打量,道:“你瞧,像不像你?”阳冬看罢,不禁脸颊绯红,赶紧移开目光,低声道:“先生取笑了,这雪中美人怎会像我。”
“怎会不像?”纪春久笑意更深,看阳冬那羞红的脸,继续说道,“你这模样,若是画在纸上,便是天下独一份的清丽。”
“有你这么夸人的吗?”韩棠接过话茬,斜倚炕沿,调侃道:“纪兄,莫不是忘了,要论美色,你也不差啊。”两人顿时笑作一团,剩阳冬面红耳赤,无奈地看着两个大笑的先生,只好又回到桌前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屋外风雪,难停窗棂。
次日巳时,日上三竿,细雪纷纷如棉。纪春久甫一收拾整齐推门去,便见廊外立了一人,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先生安。”冬日里,较之昨日阳冬多裹了一件雪白兔裘,鼻尖耳尖冻得通红,一张脸叫绒毛映衬着,眼睛倒是发亮,“愿先生千年万岁,如水长清。”
未说别的,纪春久只笑,握住他袖中也冰凉的手,拉着他进屋子里来。屋里头暖和,纵使只有一个火盆,也因得纪春久掌司春之力,常年温暖。
吩咐银铃热一壶茶,纪春久转身携着他的手,替他捂上一捂,佯怒道:“昨日叮嘱我,今日自己又不仔细?不戴个暖耳,也不捧个手炉。”知其说笑,阳冬只垂眸作乖,欲将手抽回来:“先生训得是。”
“闹。”将他的手捉回来,纪春久摇摇头轻笑。待茶热好之前,两人便如此漫无目的地闲谈,也乐得消遣。银铃又上了一两云片糕,二人吃着茶点继续等茶,不消一会儿,银铃便奉茶来,白花花茶碗上盛着色泽鲜亮的九曲红梅,芬芳四溢。阳冬吃了茶,轻轻搁下茶碗问道:“先生今日作何打算?”纪春久答道:“稍后往刑部调些案卷,午间在晴江雪用暖锅,消食后再应解语沃雪汤之约。你可与我同去?”阳冬袖里一双手握紧,却只摇摇头,分说自己有事要做。
将纪春久送到门口,阳冬仍眼巴巴望了一会儿,左右门童你看我我看你相视而笑。片刻后,他拉上最好的厨娘闷头钻进厨房。
一晃天色昏黄,好似流霞。大雪初霁,纪春久乘马车回来,院里上下打点装扮,张灯结彩,侍女小童各自有说有笑地忙活,为今夜晚宴,亦为明日元宵。纪春久在内厅待客,家里侍女也忙不迭地端茶倒水,阳冬眼瞅着大家都在忙,也鼓起勇气往门口迎客,未曾想这一去便迎了位“贵”客。
且说那装点极精致的马车上下来一个着红袍配狐裘的男子,周围众人见了皆驻足行礼,口称“陛下”。
虽说心里头已然想打退堂鼓,但阳冬还是行礼后闷声带路,好在这位陛下也不是多话的人,他只管带到便退到清净处瞧着。纪春久正同人说笑,见应辰来,促狭眨眨眼迎上去笑道:“阿辰来,可有给我带礼物?”应辰叹口气点头,叫随行侍从捧上礼盒,说到:“我只来了便走,免得你们不自在。”
“别急呀,叫大家伙都见见你的礼物。”纪春久收下礼盒连忙拽住就要走的应辰,冲座下一众人眨眼,却见众人皆窃笑,心中一动已有猜测,半眯起眼道,“莫不是诸君早已知晓?”
“纪大人打开瞧瞧,一看便知!”应着要求,纪春久将那礼盒掀开,里头是一本集子,上提《明月集》三字。略翻开一看,尽是写明月之诗,上头还有几个眼熟的名字,正坐在宴中,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将书一合,吩咐银铃收纳好,纪春久一一看过众人笑态,摇摇头佯怒道:“好啊,诸君竟合起伙来瞒我?”顿时堂下哄笑不止。
恰此时,应辰又欲走,一丫鬟手捧礼盒上来道:“公子,外头有人托话,说这是白玉京阁主的贺礼。”座下众人一听纷纷谈论起来,有的哄着要看礼物。纪春久也应,揭开礼盒从里头取出一个似夜明珠似的圆珠子,不似夜明珠泛青之荧光,而是淡淡如月华的白光。礼盒里还有封信,纪春久将其展开念出来:“你要明月,吾便向常羲讨来,不过只借吾一晚,明日丑时便会自己回到天上去。”
此言一出,堂中皆是惊叹,更有跑去看天上是否还有月亮者。他人或是胡话,但此话若是那白玉京阁主所言,多半是确有其事。见此情此景,韩棠心下莫名有些担忧,恐盛极必衰,但也不免感叹道:“当真有人为他讨月亮。”
之后热闹,美酒佳肴,主客皆宜,道是一宴尽欢。
送往来客,已是方打了三更,纪春久长叹口气倚在阳冬身上,阳冬连忙扶着他往回走,他不语先笑,良久才幽幽道:“生辰累主人,哪有这个理的。幸得是休沐日子,若明日早朝,怕不是要命。”
回了房,银铃热好茶端来,趁纪春久低头饮茶阳冬悄悄地向银铃使个眼色,一方会意,只捂嘴笑。听其窃笑,纪春久正欲问,一盘精巧船点便送了上来。青瓷盘上层层叠叠尽是捏的荷叶,簇拥中心半轮光洁圆月,是作月落荷塘之景。
惊奇地看向自家学生,果见他羞赧模样,唇角微微一抿笑道:“学生愚笨,寻不得如何好礼,只想先生本是江南人,又好甜点,便学着做这船点,予先生‘明月’。”他说罢,还有些忐忑。
少年人眼眸清亮,纪春久倚桌看着忍俊不禁,伸手拧拧他脸,无奈道:“你一番心意不容易,我如何下嘴?”挥手叫银铃又添一副碗筷,对他说到:“明月予我,余下的你解决,否则便责你浪费叫你刷碗。”阳冬只轻笑应下。
正用着,金锁自外头听看灯漏的丫鬟来报后,进了屋子道:“公子,子正了。”听罢纪春久放下筷,起身从角落箱匣里取了一杯子,银铃也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寿面。
将那杯推至阳冬面前,只看两杯对峙,中通一道,使酒相过。两杯之间承以威凤,凤立于蹲兽之上。
眼前少年不似初见清秀而稚气未脱模样,经年相伴早已出落得风骨亭亭,纪春久抬手拂过他脸颊笑道:“我得了这样好一合卺杯,本想留到冠礼上赠与你,又想来那时定有更好的予你,不如今日送了你。”
烛光摇晃氤氲,四下侍女小童祝贺不断,阳冬却只见得那人含笑的眼,说不出的柔情万分,叫人心神震颤。
“生辰吉乐,我的好阿团。”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