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奈秋森最早发现身后缀了黑黢黢的尾巴的时候,是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记不太清楚具体是哪一天,但那天还有些春寒料峭。
那天,她的戏份结束得很晚,直到月上枝头,最后一声打板才响起。
朝日奈风斗总会在门口等她一道回去。
但不巧,那天没有风斗的戏,他请了假,去参加了另外的商务活动。
于是,离场的时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那里收拾东西。
饰演男主角的前辈倒是问她:“小秋森呀,要不要一起走?”
她磨磨蹭蹭,想着还有点东西需要收拾一下,就婉拒了大部队的邀请,直到只剩下零散几人的时候,她才收拾好带来的零散的物品,慢慢踱步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片场到酒店这段路不算远,也足够安全。只是偶尔有狗仔蹲点,看能不能拍到点什么路透。
今天大红人朝仓风斗不在,知名一些的演员前辈们也都早些时候回去了,现在这个时间点,连狗仔都懒洋洋地,不愿意加班加点等待机会。
朝日奈秋森走在这段路上的时候,路上安静得能清楚听见路边草丛中窸窸窣窣的虫鸣。
她低着头走在路灯下,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
她有些无聊,于是心里默念,数着脚步往前。
1782、1783……
她的影子跨过两道路灯,堪堪够上第三个路灯。
再往前走两步,灯光打下来的角度改变,长长的影子倏地缩短成一团。
她觉得好玩,一直盯着脚下的影子。
一团粘稠的灰色跟随着她的脚后跟,时而向左时而靠右,但总在她的脚后跟处。
朝日奈秋森渐渐放缓了脚步。
她有些奇怪地盯着自己脚下这道影子,突然停下脚步。
但这道影子却并没有和她同步地停下。
影子反而向前窜了一步,然后才堪堪停下。
影子后知后觉发现,它刚才那一步好像有些异常,于是灰溜溜地停在原地。
奇怪。
这不是她的影子。
她的影子正被路灯照向前方,现在是长长的一条。
朝日奈秋森没有回头,她假装没有发现影子的异常,重新向着酒店的方向前行。
她已经走过了大半的路,抬头就能看到酒店大堂的灯光。
她慢慢地向前走,不想惊扰后面匆忙跟上的影子。
慢慢、然后加快、越来越快。
她几乎是小跑进了亮堂的酒店。
在踏进旋转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回头。
那道影子晃了晃,隐入建筑的阴影中。
她只来得及看到那顶藏青色的鸭舌帽,和被风吹起的黑色外套的衣角。
衣角有些反光,似乎在边角处压缝了一道反光带。
“所以,你那个时候就发现是祈织了吗?”朝日奈枣问。
朝日奈秋森摇头:“并没有。我那一次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也没看清他的身形。只是隐约觉得是个男性,个子中等偏高,瘦瘦的。”
“我当时有一些害怕,但是回过神以后,又觉得对方其实对我并没有恶意。那条路上没什么人,他可以找到很多机会上来把我……绑走?”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总之,他一直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没有试图拉进距离。”
朝日奈秋森回忆当时的景象:“后来一段时间,偶尔也会看到他跟在我的后面。依旧是这样不近不远,但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发现他。”
那也非常危险。不管是谁,有什么样的理由,【跟踪】这件事,对于被跟踪者来说,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但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呢?
朝日奈枣隐隐叹了口气。
她果然,并没有那么信任他。
“但我其实是到很晚的时候,才确定那是祈织。”
她继续:“考试前——其实也就是前几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现祈织正好穿了那件外套。那件外套上有明显的反光条纹的装饰。”
那件外套太独特了。
自从意识到有人在跟踪自己后,她就有意无意地关注过类似的外套,甚至上网搜索过,这是否是一件大众款式的外套。
答案却是,这是朝日奈美和公司旗下一个轻奢品牌的当季新品。
朝日奈。
她搜索出这个答案的时候,朝日奈祈织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或许只是巧合?
但哪来这么多巧合呢?
频繁出现的巧合,只是另一个人的蓄谋已久。
在家中看到他穿着这件外套,更是佐证她的猜想。
她甚至觉得,朝日奈祈织其实并不在乎他的跟踪行为是否被发现。他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躲藏,只是为了晚一些让这件事情光明正大地暴露在两人中间,因为他想要得到的答案,暂时还没有获得。
当他获得答案后,就像现在,他开始频繁地,回应她的注视,有意无意地,或者说,故意地,把他暴露在她的面前。
充满了存在感。
是了,祈织很在乎他在她这里的存在感。
他或许也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向她传递一些不能够明说的信息?
比如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碎片?
朝日奈枣突然开口:“你可以早一些告诉我的,这些事情。”
他非常希望,她可以将信任多分一些给他。
朝日奈秋森面前的草莓芭菲还剩下半杯,已经被她搅成糊状:“可是、可是!枣哥你和祈织哥才是亲兄弟啊,我不过是一个外来的妹妹……”
她的声音渐渐小小下去,脑袋也沉沉地低着,看上去像角落的蘑菇。
委屈巴巴,但时不时还要偷偷瞟一眼枣的反应。
“而且祈织哥说的那些东西,什么梦里梦到我是他的未来的女友,我会和他在一起之类的话,怎么说都听上去像是我在自作多情吧?所以我才一直没有讲出来。”她絮絮叨叨,“虽然祈织哥的原话并不是这样讲的,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吧。他还会提到冬花,说些类似,这些都是冬花给他的礼物……之类的?总之是非常奇怪的话。”
以前的那些事情,都是无法明说。她只能随意编造了一个“梦中”、“胡话”之类的轻飘飘的“谎言”,来把这些信息模糊地传递给朝日奈枣。
指不定这个“谎言”对于朝日奈枣和朝日奈祈织来说就是真相呢?
她歪打正着,走在正确的轨迹上。
草莓芭菲在杯子里化成一滩,她看着毫无食欲,干脆把这杯碍事的甜品推到一边:“所以那天,右京哥说到祈织哥之前遇到的事情的时候,我才有些——反应过度。好吧,我确实是有些在意。”
她抬起头,疑惑道:“右京哥之前说的那场事故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祈织哥,他真的走出来了吗?还有,你们不觉得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奇怪吗?无论是那些……怪力乱神的预知梦、那种毫无根据的想象……非常奇怪,不是吗?”
这些超自然的现象,本来就无法用常用逻辑来推理。
所以,就算之后祈织否认他这些信息是从梦中得知……
也不代表她现在说的这些是编造的谎言。
说不定是祈织自己记错了呢?
朝日奈秋森毫无心理负担地,把所有的问题都甩到了祈织的身上。
话又说回来,朝日奈祈织的创伤,在朝日奈家一直都算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没有人会去主动提起,都生怕触及他的创口,让他想起痛苦的回忆。
以至于当朝日奈枣被问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竟然一时之间愣住了。他需要仔细回忆,才能想起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他知道的一切也是从朝日奈要和朝日奈雅臣的转述中得知。他自己并没有长时间地在祈织非常痛苦的那段时间陪伴他,
听他们说,那段时间,祈织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频繁噩梦,事故现场重复在他的梦中闪回,他久久无法拥有正常的睡眠。他无法接受现实,颓废、自责、绝望、轻生。
不管是要、雅臣、右京还是其他兄弟们,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帮助他。
统统不管用,收效甚微。直到朝日奈要出了个损招。
方法虽然不算恰当,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祈织放弃了轻生的想法,慢慢开始正常的、按部就班的生活。
大家都松了口气。
他们都默认祈织已经回到正常的生活,而不再过度关注他的状态。
“……后来他就回去上学了,成绩优异,顺利升学,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只是他每年都会在世故发生那天,去墓地待上一整天。”朝日奈枣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但祈织真的已经返回到正常的心理状态了吗?
朝日奈秋森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一些重要的内容被忽视了。她仔细回想和她相处过程中的朝日奈祈织、别人口中的朝日奈祈织。
她问:“在事故发生之前,祈织哥是什么样子的呢?”
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
回答这个问题,朝日奈枣倒不必多想:“祈织一直是校园王子,甚至还有自己的后援会。”
“他以前似乎很受欢迎,还当过学生会会长。乐于助人、品学兼优,和同学相处很好。”他说着,自己就发现了异常,“在那之前,祈织经常参加社团和学校的活动,也有……关系很好的一些朋友。”
但现在,祈织对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如果不是必要的社交,他一定会礼貌拒绝。如果继续向前追溯的话,祈织和家人的联系也变少。他不再偶尔聊到自己的校园生活,他沉浸在只有他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对朝日奈要更是……偶尔会流露出恨意。
朝日奈秋森:“祈织哥不会还变得比以前易怒、敏感,警觉性提高了吧?”
她开玩笑似的一问,朝日奈枣却表情凝滞,他的面色渐渐变得严肃而沉重。
朝日奈枣缓缓开口:“如果和事故发生前相比——的确。要哥,他之前和我说过,祈织有时候会有些……容易受到惊吓,偶尔会无法控制情绪。这在之前,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陷入了思考:“祈织一直以来,不是家里最情绪稳定、脾气最好的吗?”
情绪稳定和脾气好,这两个褒义词,竟然可以和朝日奈祈织联系在一起。
朝日奈秋森觉得未免有些割裂。
但这些症状……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创伤再体验、警觉性增高以及情感回避及麻木。
听上去,和她上一个学年表演大考中抽到的患有严重创伤性应激障碍的角色,几乎一模一样。
那场考试中,她饰演了一个反复经历创伤性事件闪回、长时间睡眠障碍、神经衰弱的敏感、易怒的角色。但好在,有系统性的治疗手段和一群亲友的帮助,这个角色在漫长的治疗后,终于走出了阴霾。
朝日奈祈织呢?
她问:“祈织哥出现这样的病症后,有带他去医院就医吗?”
“病症?就医?”朝日奈枣仿佛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单词一样,他面露迷茫,“为什么?”
朝日奈秋森愣怔一瞬,继而觉得有些荒谬:“祈织哥的症状显而易见是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你们竟然没有带他去治疗吗?我的意思是——心理或者药物辅助治疗。”
层层叠叠的浓雾笼罩住了日升公寓。
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朝日奈祈织变成这样,竟然是因为生病。
朝日奈秋森的话劈开了朝日奈枣固有的思考流程。
“生病……祈织是生病了啊。为什么我们都没有……想到?”他喃喃自语。
如果仅仅是居住在外的他没有发现,那似乎还情有可原。
但是作为儿童医生,又和祈织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朝日奈雅臣呢?为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呢?为什么到最后,只有要哥是真真切切帮助到祈织的呢?
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把朝日奈祈织向着这条错误的路上推去。
而他们——祈织的家人——只是站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喊他:“你别去。”
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把他拉回来。
这像是他们既定的命运,无法更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