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黄昏雪歇，黑白分明，一道海浪拍上觅崖，将天地割成对立鲜明的两席。

一道碧影矗立在崖边，穆安羽俨然完全不打算给冬天面子，穿的还是那日去神鸟墓场的青色裙子，好在萧约叶被这“清凉”的打扮惊掉了下巴，临行前硬押着她加了一件月牙白的袄衣，这才没让她成为高岭上一朵字面意义上遗世独立的奇葩。

许逢黎拾级而上，仿佛意料之中看到这清雅的影子：“我知道你会来。”

穆安羽侧过脸看着她：“你约我，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小事，我在觅崖时就常听人说，你的血很有用。”许逢黎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把古朴的普通钥匙，平淡道，“我要你滴一滴血到这把钥匙上，没了。”

穆安羽低头看了一眼。

这三天她预想过很多可能性，但在看到此物这一瞬间，仍然心如雷击！

看不见的身侧，许逢黎另一只手在极寒的天气中已经渗出了汗，团成拳又不自然地松开，不知过了多久，穆安羽才开了口。

“我也算水神一族的人，”她声音发涩，“你觉得我会认不出此物？”

啪的一声，许逢黎的心弦断了。

她抖了一下，然后道：“可我……没有办法了！”

穆安羽欲言又止，怔怔地望着她。

——此物她当然识得，源于觅崖的一个古老传说。

上古创世之时，轩辕海因蕴养太多法器，灵力极度汹涌，引发过一场滔天洪灾，大水来势汹汹，万物哀鸣，尸骸遍地。

创世五神风、水、夜、林、盈神为阻三界覆灭，林神和盈神自请脱离东玄界，带着东玄一部分法器创了青陵界，将一部分法器转移，减轻了灾势。

余下风、水、夜三神则自毁形身，神识齐聚，便为东玄界流传至今的万物神，其中，水神为了阻挡洪灾，元灵镇留在了轩辕海的“海篱”内，镇压洪涝，世间得以再生。

而水神一族的后裔延续祖代传统，世代守护海篱，觅崖神女，正由此而来。

可神鸟墓场事发后，水神一脉的声名迅速被唱衰，经年日久，海篱，就真的成了一个很古老的传说。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当年林神和盈神带到青陵界去的法器只是少数，大部分附有上古诀咒的法器仍被镇压在轩辕海内——世间从不乏野心勃勃之徒，想要冲破水神元灵结成的结界，打开海篱。

季琼岁虽被唤作灾厄之人，但到底是上古神正统血脉的延续，如今季琼岁已经不在，穆安羽是她唯一的女儿，暗中那些人若想打开海篱……自然而然会把希望押到她身上。

这些事很隐秘，隐秘到大部分黎民只懵懵懂懂知晓一点轮廓。穆安羽也只在母亲早些年的呢喃声中听闻过海篱之钥，此物在羽渊之乱后便失传许久，她怎能想到，会在今天，许逢黎手中见到它？

此事非同小可，天下大乱，或一触即发！

她略定神，问许逢黎：“原来当年你娘离开觅崖时，不止偷走了陨风琉璃，还带走了海篱之钥？！”

许逢黎迅速收起掌，不甘道：“不是！这东西……”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愣愣地闭嘴，时光一瞬间被拉得很长，最后终究疲惫地说出了震惊穆安羽一生的话：“是徐云渺给我的。”

狂风骤雨席卷，穆安羽心内震然，回忆一幕幕冲蹿了出来。

——“徐某不涉道场，不晓东玄主久居高堂，原也钻研生意，惭愧惭愧。既这样，东玄主有意入红尘，是我们的福分，如果再近些，观观近年来民声的意思，岂不是更好？”

那日徐云渺阴阳怪气，她只当这是对夜灵禁捕令的不满，原来，徐云渺当时意指的是觅崖！

当年季琼岁身陨，穆安羽流落民间，苏逾砚寻回她后，上一辈的恩怨终结，自然而然也接手掌管了觅崖，从此，觅崖和轩辕海归入翎阳，不再是露林和羽渊那样的自治区，海篱的传说，也就此轰然落幕。

背后却有这样的牵扯？！

好在，穆安羽自小颠簸于各种事变中，对待惊天的阴谋也能飞快反应过来。

眼下，赵兰尘，徐云渺，许逢黎，苏暮晓，秦徽媞，甚至晓衫青和宋霜溪飞速掠过——她目光聚焦到羲元镯上，突然福至心灵，一条线乍然贯穿全程。

一切开始时，宋霜溪是为了收集晓衫青的灵魄，月小姐是为了宗庙廊柱，二人都有缘由，赵兰尘却是插进来的怪人，如烟欲隐。

但是，从赵兰尘那日去废弃房子，到在暗市中捣乱，把她牵引到露林纠纷，无一不是为了靠近羲元镯、觅崖和神鸟墓场。

那么，与她的猜测大致相同，赵兰尘的目的，不旦有羲元镯，还有轩辕海内的法器！

不过海篱之钥出现在徐云渺手中，乃是难解一环，穆安羽深吸一口气，问许逢黎道：“要打开海篱的人是谁？你还是徐云渺？”

许逢黎恍恍惚惚看着她，说：“徐云渺。”

穆安羽：“为何？”

许逢黎轻声道：“他是商人。我早知道，商人最看重的是利益。”

穆安羽没弄懂她的意思，许逢黎却毫无征兆地暴怒，握着水盈珠挥了一下手，向穆安羽挥出一阵密匝匝有毒的霜花针——

“啰啰嗦嗦，反正你本就欠我，为我做这一件事，有什么不行的？”

散乱的银光铺天盖地，穆安羽倏然侧身，风卷起她耳后的长发，在海崖上险险绕开，堪堪避开针群，然而危急关头，许逢黎却骤地转腕，新的毒针往萧约叶的方向刺去！

穆安羽脚底是海浪汹涌的寒海，许逢黎趁萧约叶没站稳时猛蹿过来，伸手扯住她，逼她退到几步之外，一把刀抵上她的脖颈，面无表情地问穆安羽：“你究竟帮不帮我？”

穆安羽没料到她还能想到这一招，惊道：“你别碰她！”

许逢黎：“那你便祭出一滴血，帮我们打开海篱，云渺只求过我这一件事，只此一件，我和他便能成婚了，你凭什么不帮我？”

穆安羽抿唇，海篱的意义对东玄界何止非同小可：“你可知，海篱一旦打开，便有万千之众像当年追捕夜灵一样往这里扑，届时争斗绝无办法避免，那是你想看到的吗？”

“万千之众干我何事！”许逢黎怒喝了一声，她攥紧刀刃，冰凉的触感抵上女孩子温柔的脖颈，萧约叶被迫后退一步仰起面，阴冷的天空没下雪，云却极厚。

许逢黎冷笑一声：“你呢，萧约叶，你说呢？我年幼时为了觅崖出征，长大后又叫露林困住，天下只有徐云渺爱我，他想打开海篱，我为他只做这一件事，有什么不对的？”

她一字一句道：“你说，到底谁才是无辜受牵连的人？"

“……要我回答，那也不算数。”萧约叶感受到脖间的利刃带着威胁往前挪了半分，只要再近一寸，就会直接被划破喉咙。

然而她却未显露出毫厘的慌张，仿佛被胁迫的不是自己，注视着许逢黎的神态，她轻声道：“许姑娘，你真的觉得，今日你帮徐云渺打开海篱，他就会娶你么？”

许逢黎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秒，吼出了声：“你闭嘴！”

情节转换太快，显然，许逢黎被萧约叶这句话刺激到了，双目圆睁，压抑的怒色下却有泪光一烁，颤一下就在萧约叶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碎伤口，穆安羽快被她那宛如老年失心疯抖动的手吓死了：“你别动！”

“你别动我就告诉你，”穆安羽实在克制不住，开始谨慎往前走，许逢黎呆呆地看着她，“我知道，徐云渺是商人，看重利益，他想打开海篱，无非想要一件高品级的法器是不是？你听我说，我虽不能让你们进入轩辕海内，但这件事，可以帮你。”

许逢黎：“怎么帮？”

穆安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可以去羽渊，寻一件符合他要求的法器。”

“嗯？”许逢黎低低道，似乎怔了，“羽渊？”

能和海篱内的法器比肩的地方，确实只有羽渊才有，然而她到底犹疑了一下：“羽渊可比轩辕海危险多了，你这么做，可要我付出什么吗？”

“不用，”穆安羽有点发抖，哄小孩子一般道，“我什么都不要，你放下刀，放下……别伤她。”

“等等，这亏本的买卖我不做，”萧约叶突然出声，对着许逢黎，“除非你再说明白你和抱桐行与露林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安羽：……

许逢黎：……

许逢黎的手再度带着刀往前挪了约许，刀前已染上些微血的刺红，穆安羽再次觉得恐怕萧约叶没事，她要先被吓死：“你……”她空白片刻，斟酌着言辞，“若愿和我们分享，自然也是好的……若不想也无妨。但不管怎样，我的条件只有一个，如果你还想达到目的，放下刀。”

许逢黎默然，似在权衡，穆安羽心跳震得胸腔都在疼，终于，她慢慢放下了持刀的手。

她也被这一出折磨得精疲力尽了，垂着头后退了一步，靠到树上，这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等等，你们怎么知道徐云渺想要一件法器？”

穆安羽来不及回答，扑上去一把抓住萧约叶的胳膊要察看她的伤势，萧约叶低声对她说了声“无妨”，对许逢黎道：“因为断生草。”

不是手中握有信息，她绝不会像刚刚那样冒险，那样说是因为，最近发现了重要线索。

赵兰尘知晓露林内部纷争，是靠断生草骗得了秦徽媞信任。

但很遗憾，秦徽媞看错了人，穆安羽早就说过，断生草不是好东西，珍草园衰败的速度加快了不止一倍。在和许逢黎约定的这三天内，穆安羽和萧约叶通过三清阁得力的暗线研究了这奇异的植株，最终发现，抱桐行竟有关于这笔生意的来往。

由于萧约叶猜测许逢黎状态的突然下降和徐云渺有关系，这件事就显得格外重要，先不论这批断生草接头人是不是赵兰尘，徐云渺绝对不会那么干净。

与此同时，那天把洛千远拉走神神叨叨的澄将明确实立了个大功。

原来，她听说了萧约叶和洛千远那一趟露林之行，心存疑惑，在脚恢复后，乔装悄悄去了趟抱桐行，听到了徐云渺对手下小伙计的一句叮咛嘱咐，说是绝对不能让许逢黎受伤。

这本也没什么，可是，徐云渺的原话却很古怪，他说的是，“许逢黎去哪儿都不碍事，和谁有争执也都无妨，随她造作，但是，绝对不能再让她受伤。”

这句话看似关心又不关心，再结合他之前那些所作所为……穆安羽觉得奇怪，由于掌握的信息实在有限，想了一下，决定去拜访一个人。

她的老相识，月小姐。

月小姐和赵兰尘是竞争关系，对穆安羽主动提供的信息自然是十分欢迎，二者都能有利，在听闻了赵兰尘这几个月的作天作地后，竟然笑了一下。

她说：“这么多年，赵兰尘都是抱桐行暗市生意的大头顾客，她倒是个聪明人，觊觎海篱内的法器，却不肯自己出手，此番所为，不过把徐云渺当棋子罢了。要知道，民间的传言是，唯独完好无损水神一脉的人，才能打开海篱。”

由此，事情终于明晰。

——徐云渺原以为许逢黎有水神一族的血脉，所以才在多年后重新接纳了这个“未婚妻”，虽然对她毫无感情，但知道她心悦于自己，便希望能哄骗她，让她打开海篱。

但是很不幸，许逢黎没这个能力。

因为能打开海篱的，必须是有水神正统血脉的穆安羽，心甘情愿的一滴血。

计划破灭的徐云渺愤怒异常，然而这人脑回路很是清奇，不怪赵兰尘这个江湖骗子坑蒙拐骗，倒认为是上了许逢黎的当，当即扯下脸皮对她冷眼相待，许逢黎却是个可怜人，半生苦楚，对爱这样东西有一种痴烈的渴望，接受不了徐云渺只是为了自身利益的真相而爱护她，只能蒙骗自己，如果帮他打开海篱，他会不会回心转意……

为爱者，从来遍尝其苦。

萧约叶方才说“除非你说清露林和抱桐行的事”，但查到这里，无论承不承认，事实早已袒露，许逢黎站在其间，一身狼狈，就算缄口不言，也只是负隅顽抗。

都是聪明人，许逢黎自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茫然嗫嚅一声。

“我知道不该……可我没有其他办法，我太——”

她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爱。

所以徐云渺为假意施舍她一点光，她便当作黎明了。

她颠簸半生。

她太想被关心了。

她叫逢黎，此生无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