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疯的。

她蒸腾的情绪落在萧约叶眼里，星星点点，像遥夜流淌的火。

她的感情，萧约叶通通看得见，故而从始她便对穆安羽说，是她先走向她的，不用担忧，不用惧怕，因为萧约叶明白，清醒、自抑、克制的人，一旦松开那道界线，或多或少会失重眩晕。

穆安羽便是如此，困于清寒多年，没有人走近她，她喜欢一个人，这个过程中，感到失措和迷惘，本很正常，然而现在，出乎意料，穆安羽并没有彷徨，而是亲口对她说，我会疯的。

不能耽误时间，她拉着穆安羽穿过初茂的江心洲，先从嘉岁江南端踏水上岸。

好在没有人追来，只剩花阴寂寂春。

穆安羽扣紧萧约叶的手，指端犹蘸春凉，热意却兀自上涌，待到站定后，道：“既然知道，何不阻止我？”

萧约叶转面，认真看了她几秒：“阿羽，你于我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但我知道，你只该属于自己。”

江水潺潺，穆安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所以，不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也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我知不知道不重要，你也不用因觉得我会不喜而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你只用聆于自己，有人一直爱你。

你行于世间的嫌厌、斥骂，也有人一直爱你。

承受醒时折花是你的决定，我不会占着身份对你随意指加，不必担心。

月光如水，萧约叶目光如煦，朝穆安羽轻轻一笑，瑰色漫来。

穆安羽定定地看着她，天远如无际，春日不知何时飘起了暮雨，风潇江潋，远处水市绵连的烛火氤氲入雾，一切恍然如梦，近在咫尺的眼前，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有许多花瓣，萧约叶就站在红湿之处，轻声：“你还要闭眼吗？”

穆安羽缓缓摇头。

她说：“不了。”

她说：“很久了。”

她说：“你够累了。”

于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不再原地不动，等萧约叶来找她，而是捧住萧约叶脸颊，像捧一件稀世罕见的璃器，小心翼翼，不同于方才的冲动失控，一如所言，睁着眼睛，认认真真吻她的唇，亲她的侧脸，从刻骨铭心地靠近，到敬虔地溺入，再至忱地呼吸，最后至诚地颤抖。

这样的春夜，这样的寂静，这样的心上人。

若不论此前诸多风雪，余生能和她相伴，当真是极好极好的。

“我不喜欢人群，”良久，穆安羽低说，“世间太吵，世人当我不在意他们的闲言，可其实，我一直听得见，也从非屡被折磨还能愈挫愈勇的性子。我不放过我自己，本是意料之内，可你不放开我，我今生……其实早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萧约叶揽住她后颈，和她额头相抵，说：“那便不要看人群，只看我，等一切事了，我们就隐于世间，好不好？

万顷波中得自由，有何不好？然而沉默片刻，穆安羽问：“会有那一天吗？”

萧约叶道：“心安即乡。”

稍顿几许，她轻声道：“只要不放手。”

穆安羽勾唇想笑，忽而又带了泪。

她大约永远难这么直白热烈，故此，每每萧约叶这么对她说，都像一层层洗铸她的后盾。也许缺乏安定和步步迟疑的人，就是需要一个人在耳边一遍一遍，不断地对说，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坚定、耐心、不厌其烦。

这么一遭后，等回到客栈，已逾夜半。

闻听萧约叶和沈访琴一事，穆安羽绕去看了沈访琴，沈访琴依旧没有醒来，好在，探她灵脉，只轻微有损，只是，若无人及时疗愈，问题就大了。

让之前看管她的澄将明去休息，穆安羽坐在女孩床边，将自己灵脉中环萦的内力输给她。

她有羲元镯相护，对抗浊气乃是一等一的功效，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沈访琴终于醒了过来。

面对救命恩人，小姑娘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放在枕头边的剑，惊斥：“你是谁！”

察觉到自己身上流转的内力，沈访琴愣愣地安静下来，顿了一会儿，明白了事情原委，低声说：“……多谢姐姐相救，我失礼了。”

知她来自青陵界，穆安羽对她的行举并未不悦，那里的纠纷，她闻听过。

青陵与东玄制系并不一样，乃是各地分治，沈访琴口中江家的青琼二十一山，是其中一个极重要的地方。

沈访琴既来自青琼二十一山，与其姐一同对抗外界，难为她小小年纪便养出了一身警惕。

接下来几天，穆安羽将沈访琴留在身边，为她驱逐浊气，沈访琴生来谨慎，不肯多吐露一丝一毫青陵界的事，但在闲暇时，认真地看着穆安羽的脸道：“穆姐姐，我会记住你和萧姐姐，你们帮了我姐姐大忙，也救了我，日后有缘，我一定会回报你们。”

她模样纯挚，话音坚决，穆安羽心生爱怜，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说：“好啊。”

然而不几日，沈访琴身体恢复，却在一个清晨不告而别。

偏偏那天，洛千远差不离也回归了正常状态，由程挽恙安排，棠合分部就要审讯陆为英私传羽渊废器，十分繁忙。

料知沈访琴必有自己的理由，萧约叶和穆安羽没有执着去寻她，也默契地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有关青陵界的纠纷，只是注意了一下那日的消息，以惕沈访琴在归家路上遇到危险。

好在无事发生，约莫是大家的心思部都在陆为英身上，无人去为难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分部校场上，阳光温暖，陆为英形貌略颓，眼中的精气神却始终没有淡下去。

程挽恙坐在众人面前，目光沉沉地越过桌案。

“宛光陆家主，私藏羽渊法器，将其从宛光运至棠合，欲和青陵界洗华城周家贸易，可有说错？”

来围观这场审讯的人有很多，争先恐后要听陆为英回答，对此，陆为英说：“不错。”

程挽恙淡淡愠意：“羽渊法器大多含带游夜，你是如何将它们从羽渊带出来的？”

陆为英却道：“为何是把它们从羽渊带出来？”

听到这里，站在人群外的萧约叶心不轻不重地一锤，赵兰尘那句话，“陆为英也是个被利用的可怜人”浮现在脑海。

虽然知道，这人说话不能全信，却抵不过下一刻陆为英就说：“羽渊有碎风林相护，法器大多又认主，所以这些法器，不是我从羽渊带出的，而是轩辕海的海篱。”

周遭安静了一瞬——纯粹被震惊的。

良久，程挽恙道：“海篱？”

“是海篱。”陆为英重复了一遍，并未犹豫。

兹事体大，程挽阳皱眉：“你是如何进入其内的？”

眼看周围的惊骇如同浪潮被掀开，陆为英不甚在意，下一句话更投出了重磅炸弹，只听她冷笑道：

“昔日露林一事，难道诸位不知晓？那秦家大小姐秦徽媞是我的故交。当年露林秦家自知珍草园难保，为了其内珍草继续生长，秦老太太不惜隐瞒自己女儿身份，悄悄女儿嫁给羽渊族人，生下秦徽媞——可以说，比花戎公主更难逃脱，秦徽媞就是为了拯救这一脉秦氏诞生的，多年操碎了心，当然会涉及到关于东玄界和羽渊知之甚少的东西——”

说到这儿，她意味深长地放慢了语调，一字一顿：“其中，包括海篱之钥。”

洛千远站在旁边，从陆为英提到羽渊时脸色就渐渐变冷，到这儿忽然打断了她，没头没尾：“难怪徐云渺那天要拿仿影镜……他找不到海篱之钥了，就想仿一个出去。是你偷了海篱之钥？”

“说话严谨一点，洛姑娘，”陆为英垂着眼皮不咸不淡，“我已经说了，我和秦徽媞是故交，那天她带着从我这里找到的仙葵，在幻境中自毁元神，以救露林，希望她的族人不被羽渊报复——水镜开启后，因为实在太混乱，我在履行承诺去接燃魄灯时，偶然捡到了海篱之钥，你用偷这个字，实在是言过其实。就像这次，我发现海篱之钥，不上交确是罪过，但我一没有为祸世间，二没有贪图力量，只是想和青陵界的人交易，因为他们答应过我，收到货物后，会给出一计策，让我妹妹永不受浊气困扰，我纵有错，不至到如此兴师动众的地步。”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她在胡咧咧啥。然而经历过露林秦家纠纷的人却明白了。

只是，她指的一切太荒谬了。

细想却又透露着一丝诡异的合理。

按她意思，秦徽媞有一半来自羽渊的血脉，是秦老太太当年为了救露林想的招，这姑娘可谓就是为了拯救露林出生的。

正是为了好好完成这个任务，在花戎公主出逃、珍草园失调的情况下，秦徽媞不得已，找上了陆为英，陆为英为了陆瑞凝，和她达成了交易，自己给她提供藩篱葵，而秦徽媞……则要把燃魄灯交给她。

如此，在陆为英视角里，她在秦徽媞身死道消、履诺去接燃魄灯时，意外捡到了丢失的海篱之钥。

……亏得徐云渺还拿着仿影镜在幻境里折腾得死去活来，敢情海篱之钥的真身，当时就在不远处的宛光。

陆为英挺着胸膛，越说越理直气壮：“我承认，隐下海篱之钥的那一刻我心慌过，但我可发血誓——”

她上前一步，抓起程挽恙桌上的符纸，刺一滴自己的血进去，而后继续：“我本只想偷偷进入海篱，找一件如羲元镯一样，能帮我妹妹的法器，谁知，就算有海篱之钥，海篱也非我轻易能开，不得已，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

她一节一节宛如说书，到关键时刻居然还吊人胃口，澄将明警觉道：“如何？”

陆为英：“有一个人帮我打开了海篱，并且告诉我，青陵界的人很喜欢海篱内的废器，如果送给他们一些，他们会很高兴。而我，”目露悲怆和无奈，“我知道我有罪，可这些年我遍寻东玄，已经找不到压制我妹妹体内浊气的办法了，病急乱投医，我想，他们青陵界说不定真的有办法……我只挑了海篱内完全废掉的那一波法器，想要送去给他们，然后……也就有了今天。”

她对自己所做直言不讳，符纸并未异样，昭示不曾说谎，言语恳切，俨然都是为了陆瑞凝，来围观审讯的人有部分为之所动，觉得因亲人关心则乱也正常，还有部分人，敏锐地抓住了盲点：“陆家主，那个帮你打开海篱的人是谁？”

“对啊，东玄界还有如此奇人？那人是谁？”

有人插话接嘴，凉嗖嗖：“那可是觅崖轩辕海的海篱，能打开的，除了水神后裔还有谁，难为水神当年纵横天下，竟然养出了一个黑不黑白不白的后辈……”

旁边的女孩子觉得不妥，皱着眉拉了这人一下：“你别说了！”

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觅崖水神这一脉，除了许逢黎那样不知名的旁支，唯一还活着的人，只有穆安羽。

人们的目光胡乱瞟了一阵，并未找着想看的人，照理说，这样的场合，穆安羽不该不在，不然他们也没有骂的意义——于是纷纷朝后面看过来。

然而他们并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最后一刻，萧约叶提步错开身，在乱箭齐发的目光下，微微倾身，恰到好处遮挡住了背后的人影。

她抬起下颌，平淡道：“陆家主不妨明说，那个人究竟是谁？”

陆为英：“我不知。”

洛千远：“不知？”

“是的，”陆为英皱眉，“我也想弄清这人是谁，可是我当时只是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告诉我，当夜轩辕海可短暂开放半个时辰……进入海篱后，我便在这半个时辰内胡乱拿了些废器，而后便没有后续了。”

“……”

太荒谬了，荒谬得几乎不像谎言——毕竟这么拙劣的前因后果，若非真实发生过，根本不是人脑能想出来的。

人群一时为陆为英口中这个神秘人所震，此人插手宛光世家，游走露林觅崖，如果不是穆安羽，世上还有谁能如此轻易地打开海篱？

眼看大家思路将混，萧约叶的目光穿越人群，直直投到陆为英身上。

“可我还是不懂，”在众人安静下来后，她轻声开口，那一刻声音像极了穆安羽，冷清又疏离，“陆家主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妹妹做的，陆二小姐体内有那么多浊气，她到底是羽渊哪里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