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来简单,萧约叶不在,洛千远就是三清阁唯一能代替她做最终决定的人,夜修部的意见呈上来,她最始的反应也是拒绝。
可修复赤坎毕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澄将明暗搓搓给她发传音珠,告诉她,陆为英的条件是,把自己家族的至宝梧桐吊坠给她。
洛千远冷笑:“让她做梦去。”
“不是,师姐,你听我说呀,”澄将明软声道,“我是骗她的,其实梧桐吊坠在到我手上开始,就没有压制浊气的能力了。赤坎对洛易很重要,自我来了这里,洛易城的人都对我很好……反正现在陆为英抑灵契在身,也做不了坏事,索性我们使个虚招,先让她修复赤坎,帮这里的百姓做做事好不好?”
对此,萧约叶忍无可忍:“陆为英为人不正,这是她的事,你们何必和她虚与委蛇?若有是非,岂非把自己折进去?”
洛千远拿出一颗传音珠,澄将明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觉得不算耍花样,陆为英亲口跟我说要梧桐吊坠,她又没问我这吊坠现在还有没有压制浊气的能力……这也算骗她吗?”
奇怪,却又有道理。
——的歪理。
萧约叶推开洛千远的手:“行,我知道了。但是不论怎样,我都得去看一眼。”
符阵启动,她消失于其中。
澄将明出生夜修世家,虽然爹娘早早身陨,但家族拥有的至宝和法器一直流传于世,梧桐吊坠,是上古凤凰陨落前最后一颗栖息梧桐的泪珠。
洛千远短短一席话,萧约叶心中藏了诸多细节,她生来缜密多思,尤其关联三清阁以及天下黎民时,容不得半点疏忽。
洛易城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
秋风已起,登高见爽,少女悄无声息隐没于人群中。
便看到洛易城中每个人对澄将明的确都淳善无比,从她以苍溪笔第一次守住洛易开始,这里的男女老少就都视她为保护神。
此次自请来灾后重建的荒凉城市,大伙儿更是感动,萧约叶到的时候,澄将明正灰头土脸地从赤坎重建区出来,像只脏兮兮的花猫,围观群众一拥而上,甚至还有给她递鸡蛋的,女孩窘迫站在其中,不好意思又羞赧,甚至带点局促:“这是……咳咳,是我应该做的。”
再扫一圈赤坎,金色宛如城墙一样的赤土已逐渐恢复光彩,陆为英正负手站在前面。
的确,抑灵契还在身上,陆为英只能动用华离兰最浅层的功能,不过修复赤坎所用的,确实是有羽渊气息的灵邪混杂之术。
萧约叶兴味瞧着,世人向来是忌惮羽渊的力量的,然而在能用到它的时候,捂着耳朵闭着眼,倒是忘了素日的鄙弃。
最后神色淡淡地看一眼陆为英,萧约叶转身离开了这里,终是什么都没说。
但她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个不可思议的想□□廓,然而因它实在太大,在尚未确定前,一切不可妄言。
第二日洛千远来找她,便见她一个人在三清阁书画室内,有一搭没一搭地描那副曾惹出大乱子的对联,她过来,萧约叶眼皮都没抬,专心致志地继续:
“千远,我且问你件事,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身边有些事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能坦然接受吗?”
洛千远在她对面坐下,神色微动:“说你自己呢?”
“我已经知道羽渊那些事了,”她道,“我从前……根本没有想过。我和穆安羽认识很久、很久了,但我真的从未……把她爹往暗域方向想过,我以为他只是羽渊一个普通人。”茫然叹息一声,“约叶,你前几日去找她,她……是怎么说的?”
萧约叶放下那只笔。
沉吟一刻,她没有继续方才口中那件事,只道:“我和她商议过了,羽渊不能留给赵兰尘和江弄疏斗。”
洛千远扬扬眉,意外:“这么说,她打算自己统率羽渊?也……成,照理,那是她家族的东西。”
她安安静静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抬头看了眼萧约叶。
只这一眼,她就一怔。
而后,她语气平和道:“约叶。”
萧约叶:“如何?”
洛千远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我问了啊,”萧约叶放下笔,“如果你发现一件事,和你想象中一直以来不一样,能坦然接受吗?”
洛千远略微茫然。“你到底什么意思?”
萧约叶将描好的对联揉成一团,站起来。“没什么意思,”她朝洛千远抬抬下巴,笑了笑,“走,陪我去骑马吧。”
洛千远上次将她拖到南边马场时是暮夏,绿荫犹浓,此刻将至秋中,树树秋色,山山落辉,层林尽染,赤叶绵延。
两人在马场上策马奔了几圈,最后萧约叶慢下来,洛千远轻微喘气,撵上她:“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萧约叶不语良久,只是抓住一片徐徐下落的叶子:“一叶落而至一岁秋,有些事,有些人,微小中就会有所变更,当其倾塌时,你一定记得,不用太放在心上。”
洛千远:??
她不知道萧约叶什么时候学会了打哑谜,对瞪半晌,不得不放弃了打听,凝视着绚烂的山野,提起另外一件事。“羽渊已被江家管理良久,江弄疏和赵兰尘本是敌人,穆安羽若参与争权……她二人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联合对付她?”
萧约叶默然须臾,摇摇头。“不重要,无论如何,她们斗不过她的。”
洛千远新奇:“这么自信?”
萧约叶勒了一把缰绳,笑着在心中呕血:不然她还能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她无法插手至深,只能劝服自己相信,她暗地里忧虑穆安羽到快疯了好吗?好吗?
她是三清阁的护初,从当初做这个决定开始,云阶平就跟她说过,要面临许多从未想过的抉择和困境。
故而她不能表现出毫厘的不安或慌乱,只因看她的眼睛,远远不止一双。
好在,穆安羽确实不需要她忧心,甚至不需她提,在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把羽渊留给赵江两人。
说白了,古今一个道理:一件东西,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则是另一码事——可以不用,但必须要有!
更何况,现在这不是一件东西,是一个辽阔悠久的地域。
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听,那也不能让赵兰尘和江弄疏百无休止,斗得疮痍破碎。
鉴于她俩再加一个宋霜溪,早将一些地域囊入多年,穆安羽收束权势的方式,来得十分另辟蹊径。
十一月末,羽渊所有从前无主的地域,譬如悠星曾经生活的地带,俱被穆安羽悄无声息地纳下。
初始羽渊族的人没在意,以为不过是三足鼎立良久后,又一个新生势力积攒多年,冉冉升起。羽渊分裂许久,素日这些无主之地惶惶恐战,如今有人来掌管他们,反倒诡异地放下心。
随后穆安羽不动声色地游走其中刷脸,一如澄将明于洛易城,穷山僻水一带的荒民和妖,短短俩月内便记住了这个清婉的身影,只是为了方便,她行世用的是母亲取的那个名字,离鸢。
筹计怎么收网的那天,穆安羽去了一趟暗域,没待多久,墟水那一端突然飞来几只流萤,这是有人来的标志。
穆安羽走到墟水旁,朦胧雾气中,一个影子正站在对岸,宋霜溪的嗓音透过雾气传来:“穆安羽,有空吗?”
穆安羽隔着大雾挥一挥袖,横萤舟溯到她面前。
宋霜溪抬脚踏上,然而刚渡到河心,舟停下不走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宋霜溪仿佛早有所料,叹口气:“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知道,”穆安羽站在她对面微笑,“我知道宋姑娘只要不涉及衫青的事,就一向是个好人。”
宋霜溪挑眉:“那为何不让我前进?”
穆安羽看着她,突然心念动了一动。“宋霜溪,这样,你先下来走两步,告诉我肉身踩在这墟水中,是不是真的很痛?”
“然后你不管说什么,”她道,“我都可以考虑。”
宋霜溪:??
她愣了愣,随后语气柔和:“穆安羽,你终于疯了吗?”
“倒不是不能答应,”顿了顿,她说,“只是若我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你当真能答应?可别诓我。”
穆安羽弯唇:“我说了你是个好人,好人怎么会提出太过分的条件呢?”
“也不全然是个好人,”宋霜溪抱肘,不咸不淡,“我也是弄死过人的。”
“我知道嘛,你第一次算计我,在翎阳郊西将我骗到江弄疏那栋屋子里时,我就知道你为了衫青,杀过一个想要背叛你的人,”穆安羽懒懒点头,“那个人想将你收集到的衫青魂魄全部偷走提升修为,你生气,可以理解。除此之外呢?”
那还真没有了。
因着特殊的成长经历,影春城在锢夜殿和离北府中,算是最和平安定的一个地区,宋霜溪将所有人都顾及得好好的。
这样的角色来找自己,穆安羽自是欢迎,收了语气,不扯犊子了:“宋姑娘,说你的目的吧。”
宋霜溪站在横萤舟上:“近日你收回的那些地域数量众多,但你可发现,俱是分散的各地,若锢夜殿或离北府有所动作,临时很难集结,你需要一支实力可靠的暗卫,帮你盯住赵兰尘和江弄疏二人,以备不时之需。”
穆安羽:“所以?”
宋霜溪冷静:“这个忙,影春城可以帮。”
穆安羽新奇:“我记得你答应过江弄疏,若逢大事,影春城必偏向她那一边,况且,影春城历年的传统都是中立,这么做,不算违诺?”
宋霜溪平淡:“是有这回事,但眼下不是没逢大事吗?”
穆安羽:……
好有道理哦。
“你要什么?”
宋霜溪一字一顿:“冰惑丝。”
穆安羽了然:“为衫青求的?”
宋霜溪没否认:“对。”
穆安羽将流萤驱散,横萤舟沿着荡漾的来路归岸,自己则穿过墟水,站到宋霜溪眼前。
“能给你,”她说,“不过你要这东西作甚?”
宋霜溪坦荡看着她:“你知道的,秦徽媞死前,我曾设计用游夜为衫青补上缺失的一魄,最近暗域游夜不太平,我们羽渊的游夜,虽有织离潭、流渊和暗域三大地之分,然而上古一体,多少相连,我担忧衫青体内浊气会因此滋生,这冰惑丝,是压制浊气的好东西。”
的确是好东西,在使用燃魄灯前,陆瑞凝都是以冰惑丝压制居多,可她为了刺破陆为英年初一困住她的阵法,将体内冰惑丝抽出,大多都已毁去。如今世间,仅存的孤物,只怕唯独轩辕海内还能寻了。
穆安羽绝不会堂皇公之地打开轩辕海,好在宋霜溪提条件在先,可供她辗转的余地还有太多:“可以,但我我不要你派人盯梢锢夜殿和离北府,我要你帮我看住墟水西北部。”
宋霜溪疑惑:“此举何意?”
“你可听说东玄洛易魔印现世一事?魔印本体就在墟水这边的暗域,江弄疏是在西北部把它放出来的。”穆安羽平静,“她和赵兰尘明面上对所有人都呈现出不能进暗域的模样,可我不信她们真的一点手段都没有,眼下之所以不做,想来只是顾及潜在。若真让任何一人得了手,必定会在以后压迫对方,届时影春城也不能独善其身,遑论你和衫青的平静生活了,宋姑娘,帮我就是帮你自己,这件事的结局,你也不想看到吧?”
宋霜溪默了须臾:“成交。”
穆安羽勾唇:“爽快。”
她抬脚打算跨上横萤舟,宋霜溪黑瞳跟着她转了转,忽然福至心灵,别有所感:“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世,我观你近日所为,是有要将羽渊收回的意思——既这样,为何要先挑那些穷山僻水下手?像我先前说的,那些地方不好集结,我不信你想不到这一层,你这些时日总是往凛州跑,莫非——”
穆安羽转过身,淡淡地瞧着她。
宋霜溪略微停顿一下,还是将一件事说了出来:“发现了……东君台?羲元镯真的一点挽救余地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