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珠捂着吃痛的额头坐下来。
她拿过桌面的镜子一照，刚刚磕碰到的地方红了一大片，甚至慢慢鼓了起来，宛如麋鹿的犄角，显得滑稽又可笑。
好像个小丑啊。
怎么办，都这个样子了，明天还要出去吗？
她拿起手机，想问问贺炀明天叫她出去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打字框里的措辞怎么看都像是在逃避。
[要不换个时间吧？我头上肿了个大包。]
嗯？
大包。
什么大包。
他会不会这么问？
要不说：[不好意思啊，明天家里突然有点事……]
所以出不来了。
听上去更扯了……
再说，当时贺炀答应帮她们补习时那么爽快，到了她兑现承诺的时候就推三阻四，显得她很不厚道。
对话框里的字删删减减，最后叶明珠选择全部删除，关掉。
去吧去吧。
她已经这么胖了，胖到贺炀都没认出来，也不在乎头上再多一个包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叶茂林回来了，开完家长会后他直接回了店里，。
这会突然看到叶明珠额角肿起来，下意识问：“你磕到哪儿了？”
程书红坐在餐桌上，听到这话难免有些心虚，讪笑着主动把话揽过去：“是我，明珠回来的时候我不小心撞了到她了……”
倒是没提她在程灵面前拿叶明珠做比较的事。
叶茂林听后，不以为意，他这个女儿自小就别人家口中懂事的代表，再说，小孩子嘛，难免磕磕碰碰，很正常。
“这样啊，回头我给你拿瓶红花油擦擦就好了。”
叶明珠低低哦了一声，下一秒，一个鸡腿夹到了叶明珠碗里。
她抬头，程书红收回筷子，对她挤出一个笑，“对不起啊明珠，是阿姨不小心，你别放在心上啊。”
只是撞了一下，其实用不着用这样的语气向她道歉，但她明白，这是程书红借着这个鸡腿为之前在程灵房间里的对话道歉。
“没关系。”叶明珠说。
她已经习惯了叶茂林的粗枝大叶，也习惯了被人当做参照物。
程书红也不是她的亲生妈妈，她能和爸爸一起长久的生活下去，对这家庭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
叶茂林说要给叶明珠拿红花油，但是吃完饭，接了个电话，又匆匆出门去。
叶明珠盯着镜子里的那个包，突觉不妙。
怎么越肿越大了？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打电话问下叶茂林去哪里拿红花油时，房门被敲响了。
程灵站在门口。
她手里是几个冰袋，大约是太冰了，冻得她表情都有点不自然。
叶明珠愣了下，“你……”
“快拿过去。”程灵没忍住咧着嘴嘶了声，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漂亮脸庞难得皱起眉头。
叶明珠赶紧接过去。
然而程灵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客厅的灯已经熄了，程书红洗漱完后就回了房间，这会只有叶明珠的房里亮着灯，照出程灵纤瘦细长的身影。
“……下午的事，我很抱歉，”她目光没什么焦点的盯着叶明珠手里的冰袋，仿佛透过这些冰袋看到了自己一科一科灰白的分数，“我妈妈她就是，她就是心急口快，她其实没什么恶意……”
叶明珠没想到程灵会来替程书红道歉。
其实程书红拿她做比较这事，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她早就学会了如何去消解这种情绪。
但此刻，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被“亲人”在意的感觉。
哪怕她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程灵见叶明珠一言不发，以为她还在怪程书红，顿了几秒后，指着冰袋说：“敷一下吧，快化了……”
叶明珠如梦初醒，想也没想就把冰袋往自己额头上怼，也不知道程灵这么短时间里在哪里搞来的冰，冻得她一哆嗦，整个五官皱成一团。
像被踩了一脚的小企鹅，露出真实而笨拙的表情。
程灵颊肌微微牵动，意识过来后又及时控制住表情。
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像叶明珠这样对她没有任何敌意的女孩了。
她接收过多少羡慕，就接收过多少嫉妒，甚至敌意。
因为外貌，因为成绩，因为那些异性的关注，她总是被过度讨论，和揣测。
白天还挽着她胳膊和她说要做一辈子好朋友的人，晚上就因为别处听来的传言和她冷脸相对。
她总是被质疑。
最开始，她试图解释，一遍又一遍的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但没有人愿意相信。
而程书红也只会翻来覆去地强调：你学你的，不管去管别人，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可是怎么可能当那些声音不存在？
她生活在集体里，每天上学放学接触的都是同一帮人，怎么可能做到视若无睹？
后来，她索性隔绝一切，微笑的弧度也渐渐扯平。
冷漠点吧程灵，最起码还有人因为这张生人勿进的脸不敢轻易下定论。
但叶明珠不是，她甚至就那么坦然的就接受了被人拿去当参照物，还不生气。
怎么会有这么傻而不自知的人。
叶明珠一边敷一边无意识嘟囔：“嘶，真的好冰啊，明天怎么办啊……”
“你明天要出去？”程灵问。
被人听到自己的自言自语，叶明珠挺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其实有点不想去，但是已经答应他了，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笑啊？”
程灵很敏锐地就捕捉到了叶明珠话里试图隐藏的小情绪，又看了会她头上鼓起的地方，还好，有刘海遮住，其实也看不出什么。
她试探问道：“你是想做头发吗？”
言外之意，是想打扮一下吗？
叶明珠没听懂，她头发又不长，做头发干什么。
程灵顿了顿，什么都没说，返身回了自己房间，没过一会，拿着一顶帽子出现在她面前。
“以前买的，还是新的，你试试。”
那是一顶三色编织的渔夫帽，莫兰迪配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柔色泽。
“这不太好吧？”叶明珠有点意外地看着她。
她从来没有戴过帽子，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短发，在她的印象里，发型只分为扎起头发，和披散着头发。
她羞窘地低下头：“我脑袋挺大的……”
程灵见她冰袋敷得差不多了，只说：“你来一下。”
两人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程灵从抽屉里翻出两个小皮筋给她扎上，再把帽子戴上她头顶，对着镜子反复调试角度，终于调整到一个最佳弧度。
“这个帽子是软的，可以根据头型调整的，”程灵说：“你看，现在是不是好看多了。”
叶明珠循着她的声音望去，镜子里那个圆圆胖胖的脸蛋好像被施了魔法，竟然也显出了一点分明的下颌角，加上她皮肤白，一眼看去，只会先注意到这顶漂亮的帽子，然后是帽子下白白圆圆的五官。
只是一顶帽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
“谢谢你喔。”叶明珠脸色微红的道谢，“明天回来我就还给你。”
“不急，我帽子太多了，留着也是占地方，你多戴几天。”
“程灵——”
在她回房前，叶明珠忽然开口，笨拙的安慰道：“其实一次没考好真的没什么，你这么优秀，下次一定能考回来的。”
程灵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隐在阴暗里。
她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她为什么会看到挥舞着翅膀的天使出现在眼前。
过了会，她扶着门框，接纳下不含任何杂质的祝福。
“我会的。”
-
和贺炀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十点。
当她戴着程灵借的那顶帽子出现在贺炀面前时，贺炀正站在学校门口的银杏树下，双手抄在兜里，打发了一个上来要联系方式的人。
他诧异地看过来时，叶明珠难为情地把帽檐扯了扯，幸好今天戴了帽子出门，没想到还能挡一挡她不大自在的表情。
“你今天叫我出来干嘛啊？”
干嘛老盯着她看，她帽子都快不够扯了欸。
贺炀这才挑了挑眉，确定她不是受伤了后，扫了眼四周，这才闲散地抽出一只手，在她帽顶上点了点，漫出一声笑：“还挺适合你。”
她眼睛亮起来，忍不住追问：“真的？”
贺炀一掌撑在她后肩，示意她往前走，轻哧一声：“贺炀什么时候说过假说。”
叶明珠和他并肩走在路上，心情放松了许多，但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贺炀会叫她出来，如果是要她还人情的话，她今天还特意多带了点钱出门，万一贺炀要吃大餐什么的，也不至于为钱窘迫。
“你之前来过江陵吗？”路过一家麦当劳时，贺炀冷不丁问。
叶明珠顿了顿，才摇摇头。
贺炀像是毫不意外听到这种答案，目光瞥想玻璃里倒映着的两个人影子，“行，那我今天就带你逛逛江陵。”
什么？
不是让她来还人情的吗？怎么还当上了地陪？
见她不解，贺炀才漫不经心地解释：“以前答应过一个朋友，等她来江陵的时候就带她逛下这座城市，只是她失约了，不如你今天就代替她好好玩一下，也让我下次有机会再碰到她时，涨点导游的经验。”
叶明珠差点怔在原地。
那个失约的朋友意有所指太明显，她几乎瞬间就听懂了。
那是几年前他们还十二岁的时候，贺炀那时已经回了江陵，不再来云野镇，但在贺炀走之前，他们约好等他十二岁时，她来江陵陪他一块过生日。
那一年，云野镇的小朋友一个一个走出镇上，去别的地方读初中。只有她还留在原地，和奶奶继续守着这方小小天地。
他们每一个人走的时候都说，明珠，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但一年后的暑假，她在路口等了好久好久，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
童年的热气球仿佛在一瞬间飞向遥远的天边不再回来。
她开始习惯一个人上学，放学，开始学会独处。
奶奶为了安慰她，每天放学都做“明珠牌”汉堡包给她吃，青春期和体重猛增同时来临，接到贺炀打来的电话时，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人们口中的“那个小妞”变成了“那个小胖妞”。
可是贺炀邀请她参加他的生日诶，四年才有一次的生日，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后悔了，后悔不该吃那么多汉堡，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她都不认识的人。
那贺炀呢？
贺炀会不会也觉得奇怪，这个胖妞是谁啊？
几经折磨后，她决定爽约。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爽约，那天，她守在电话机前从早到晚，电视机里在重播王子变青蛙，女主角站在水池边，眼含泪水大声质问男主角，对他吼出“八个字八百万”。
她看着看着，忽然也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哭了起来。
明明去年她还和贺炀坐在这里一块看电视，这是她最爱的桥段，拉着贺炀反复排演了好多遍。
“你说你是王子，我是青蛙。”
“我是王子，你是——你是青蛙？”
“啊呸，你才是青蛙，我是王子，不对，我是女的啊。”
“青蛙”没说话，继续埋头替她抄歌词。
忽然，他抬头说，“是公主。”
“什么？”
“女的是公主。”
“那从今以后，我就是明珠公主，你想当王子还是青蛙？”
“……随便。”
“贺炀，你也会走吗？”明珠公主忽然忧愁。
青蛙王子沉默了，歌词最后一个字不知怎的，打滑了下，那一撇拉得老长。
“那你跟我念，八个字，八百万。”
“什么八个字？”
“你说你不走。”
“我不走？”
“对，你不走。”
“好吧，我不走……”
“不走！”
“不走。”
明珠公主终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