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式微,忘乎间吴破盐已领岁岁行至一小山丘下。
此处搭有一间简陋木屋,积年累月的风沙将屋子表面啃食得朽烂,吴破盐走近,推开木屋的门,“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混杂进风里。
吴破盐拿起入门桌台上的油灯,左右张望片刻,回身对岁岁道:“郡主,屋内灰暗,烦请帮我拿下油灯,我去寻火折子。”
岁岁绕过吴破盐的身影,望向其身后,但见屋内空旷,惟中心处置一高台,上头摆放着一块牌位及少许香火。
她迟疑道:“此屋是……”
“噢,叫郡主见笑了,此屋是用以供奉先母灵位,途经此地,我想进来拜一拜母亲。”吴破盐诚恳而答。
岁岁不便再问,手上接过灯盏,静候于门栏处,吴破盐躬身于屋内四处翻寻,嘴中不时念叨“放哪儿去了……”
他翻找着柜台,动作里夹着自小生于山野间的草莽气,不慎将柜台打翻,柜中物什一应洒落在地。
吴破盐回过头看向岁岁,略显困窘,手中慌忙拾起散落在地的物什。
三两书册、几缕布帛、以及一个火折子。
吴破盐将布帛塞回柜中,一手捧起书册一手拾起火折子在身上擦拭几遍,尔后行至岁岁跟前,五大三粗地将书册塞到岁岁怀中,自顾自拿回油灯,将其点燃。
在岁岁困惑视线下,吴破盐只字未言转身来到灵位前,郑重落跪于蒲团上,以家乡习俗虔诚祭奠先母。
岁岁见状收回目光偏身回避,残阳顺着高矮不一的山丘落下一抹晖影,稀微光柱里依稀可见淡淡沙尘。
她就着落日的光影低眸探索起怀中几本书册来,手拈起书页时便有栖息已久的尘埃飞扬而起,携着陈旧的木味在鼻息间蹿舞。
而这些书册也无非是“孔孟”一类的圣贤书罢了,她轻轻掸掉书上尘埃,正欲将书册放回原处,压于掌心底的那一本却似乎不太寻常。
岁岁放下其他书册,仔细打量着这一本的封皮。
这本书自表面上看来与其他书未有分毫区别,却实在是过于清洁了些,书封上不见尘埃,若非是常有人使用,放置于这样老旧的木屋柜格中绝不能做到如此干净。
只是这书本上并未标注书名,她轻轻拈起书页一角,将要翻开,可旋即又犹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吴破盐,深觉未经应允私看书册到底有些无礼。
吴破盐此时正闭着目,双手高捧线香于灵位前深深叩拜。
岁岁思索片刻,终是收回了拈起书页的手,却是一阵大风作祟,几本书俱随着大风翻页。
书中字句呈现于岁岁眼前,注视着手中这本书册,岁岁不禁蹙起双眉。
这本书……或者说,这本军中账记为何会出现于此,那方才于军帐内吴破盐呈于江休言的那一本又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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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休言拔剑指向来人,此人面上戴一戏面面具,惟有一双深邃的眼显露出来,他似乎是上了些年纪,眉眼旁布着深重的横纹,但眼底眸光灼亮不可忽视,仿佛是竖立在沙场上缀满天光的长矛矛尖。
江休言能感受到此人身上的杀气并不重,哪怕是此刻迎着自己的剑锋,他也未有一丝杀意外泄,然这绝不能代表此人不通武艺或庸懦无知。
如河流之于高山,不过脚下微澜;高山之于苍穹,不过乾坤一隙。
眼前这小小剑锋,怕是根本未入他眼罢。
哪怕是隔着面具,江休言亦能感知到其面上该是如何淡定从容。
此人伸出双指,轻轻夹住剑锋,一股威压之气便透至整个剑身,他再开口时似乎略带了些笑意:“殿下应是误会了,你我非敌。”
江休言清淡扫了一眼那张戏面,旋即收剑回鞘,剑锋于空中如流水般滑出一道残影,观这一段收剑之势,戏面之下的那对双眸中不由得升起些许赞许。
江休言:“你乃军中人?”他随意翻扫了一眼手中的老账记,“我怎不知军中还有你这般人物。”
戏面人摇了摇头,双手合抱举过额前,朝着江休言作了一揖。
江休言翻着账记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目正色打量起戏面人。
戏面人仍然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这样的一礼,不仅仅是在向江休言的身份作礼,更是在彰显着——他是鄢国人。
在大鄢为质多年,江休言自然对此动作熟悉万分,他合上账记,仍作波澜不惊般道了一句“免礼”。
就在下一瞬,江休言腰间佩剑再度出鞘,剑刃以疾风狂影之速挥向戏面人,剑光凛冽,宛若冬夜里飘零的细雪般落下。
长剑落在岁岁肩前,岁岁挑眉看向四周,几名士兵将其包围,握剑蓄势待发。
其中为首士兵喝道:“此乃我军机密,不得私窃!”
方才还在屋内祭奠先母的吴破盐缓缓走出,朝士兵挥了挥手:“都把剑放下,不得对郡主无礼。”
岁岁沉下眸子,远山下残日正正落满,暗暗天色里瞧不清那双眸中的神情,可那一声轻淡讽刺的笑声在这座山丘下却是再清晰不过。
岁岁举起手中书本,反问:“这便是靖军机密?”
吴破盐负手,眉目冷硬,一改路上和善之态:“郡主,军中账记一向是国之机密,您贵为大鄢郡主,不应不懂其中轻重。”
手中的书册还在随着烈风凌乱翻页,她轻轻将一指搭扣于书页字行下,不顾吴破盐的质问,只作一副认真捧读状。
周围士兵见势齐齐上前一步,再度拔剑,吴破盐此回没有再阻拦士兵的动作,道:“郡主这是何意,是要挑衅我军不成?”
风声鹤唳,仿佛浪涛般一阵接一阵打来,岁岁身间衣袂如飞,但她依是站得笔挺。
纵山风嚣嚣,其骨性中的决然是经年不化的青山积雪。
岁岁置周身利剑若无物,长指继而翻开下一页,她照着书中字句轻吟出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闻及此,周遭士兵纷纷面面相觑,初时尚不明其中语意,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困窘之色立时浮于面表。
岁岁笑问:“这般书册于大鄢学堂中再常见不过,原来在靖国是军中机密?”
吴破盐双眉紧拧,他盯着岁岁手中书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摆手示意士兵们退下。
“是吴某误会了。”语罢,他朝向士兵们,又道:“一场误会罢了,都回去接着值守吧。”
岁岁蹲下身子,拾起其余置放在地上的书册,余光瞥见士兵们走远,她方才站起身来。
将手中书与其余书册捧在一起,抖落其间灰尘,递给吴破盐。
吴破盐将伸手欲接,岁岁却缩回了手,眸光如烛如焰。
“吴将军,你没有误会。”
她音色清灵,平日里皆是极温软的声调,此时却夹了几分清寒。
吴破盐还未从方才的错愕回过神来,听罢低目看着岁岁手中的书册,又是一诧。
躺在最上头的那一本,也是岁岁方才手中拿的那一本,正正是军账。
皆传鄢人圆滑狡黠,吴破盐可谓在这一刻深有体会。
原是借着天色晦暗,岁岁假作手中军帐是书经,左右几本册子书封相差无几,隔远了来看倒也确实不好分辨,而方才那句圣贤之言也不过是其随口拈来罢。
吴破盐心底怒意升腾,知自己切切实实被摆了一道,将要作怒,话语还不待其组织清楚,只见岁岁迈了一步逼近而来,那双亮得仿佛在雪水里涤过得眸子死死注视着自己。
岁岁:“方才那些士兵并非值守路过吧,应是你早有准备,倘若在方才我罪名得立,三日之内此事便会传遍全国上下,休言的并国之策便不可再行,是焉非焉?”
吴破盐冷哼一声:“是又如何?他一个皇子,不经沙场不知山河艰,要我拱手将国土相让,绝无这种可能!”
塞上入夜后总是格外寒冷,呼啸不止地夜风吹落丘顶的黄沙。
岁岁摊开军账,清清楚楚摆在吴破盐的眼前。
“吴将军,这本账记的记录中,你大多用符号代替,你不识字?”
吴破盐吸了吸鼻,似被戳中死穴般耳根一红,他慌慌背过身去,不以为然道:“我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士,我何须识字?你不妨去军中问问,去你的鄢国问问,又有几个从军入伍的是识字的?”
“哪儿来的敌?!”岁岁骤然拔高语调,随风飘舞的碎发像是挣脱琴板的弦,“倘若他想的是吞并山河,抑或是如你所说将国土拱手让人,何须费这般曲折,大不了由着你带军同大鄢一战便是,不去管战祸殃民生灵涂炭,只管最后胜者一统败者灭国罢,这与现在又有几分区别?”
“吴将军,若令母在世,她应是盼你能饱读诗书金榜题名。”
月如弯钩,清清冷冷在二人衣锦间覆一层霜寒。
吴破盐冷着眉头,握拳的五指深深攥入肉中而不自知,他沉默着,直到岁岁走进木屋将基本书册归回原位。
吴破盐才闷声道:“你是从何时开始不相信我的?”
从军帐中出来的那一刻,吴破盐便在思索该如何获取岁岁信任将其带入圈套之中,所幸岁岁主动发问,他便借逝母一事令其动情,方可掉以轻心。
他侧目看向几本书名,那些陌生的横折撇捺一时如同尖针利刺般嘲笑着他。
不待岁岁作答,吴破盐已自嘲道:“我知道,大鄢一向崇文,我们军中有句老话叫作‘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哪怕我把自己的隐晦说于你,你兴许也不曾有一刻放下过戒备。”
岁岁摇了摇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我当真未信你一言一语,便不会将自己处于方才境地。”
言罢,她循着吴破盐的目光看向那几本与军账放于一起的书经,道:“这些是令母留给你的书吧。”
“是,怀初郡主,你比我想象得聪明,那你又怎会不知,如我们这样的草芥出身,如何进的了学堂读书?更莫提什么金榜题名。”吴破盐望向远山,那些他穷极一生也触及不到的高远之处。
岁岁:“这便是休言真正要推行的,今日我因信你而步至此,若你也愿回我一分信任,我想……”
她亦瞭望远山,世间多歧路,何妨?她不是赶路人,她是铺路人。
岁岁:“我想令世间无尊卑,生民无贵贱。”
仿佛终于感知到指尖陷进肉中的疼痛,吴破盐松开双拳,嘴上依然讥讽:“大话谁不会说?”
他虽这般说,那双始终愤慨的眼底却缓缓浮起一丝期许。
岁岁收回眸,灼灼眸光落定在吴破盐破旧的军装间,一字一句珍重承诺:“大鄢崇文,文士不撒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