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庆元年,仲冬。
纷纷扬扬的雪沫子铺满了整个宫道上,才落下几道稀疏脚印,须臾又被白雪覆盖。
苏长语着官袍走过宫道,迎见对向来人,隔着雪幕朝来人虚虚点了一点头,“常尚书。”
常断栖不禁大笑:“苏长语,苏主事,你倒是对我国新法适应得格外快,若是从前,一个小小六品主事见了本官却不作礼,那是要挨板子的。”
苏长语蹙了蹙眉,细雪打湿他的额发,扰得心绪又乱了几分。
“常尚书若是对新法有异议,且上疏与陛下提议便是。”苏长语道。
常见戚斜眉睨了苏长语一眼,不再作讥语,只是轻哼一声,擦着苏长语的肩行过。
苏长语拍了拍肩上的衣,一些细雪应之飘落,一些细雪融化在手心里。
新法亦称“同安变法”——废旧制,撤冗官;兴工农,赏能贤;推行贤士当位,实行民主之制。
此法于年初实施,由怀初郡主、赵仲夷将士等人发起变革,旧靖朝臣大力相助推行,今靖鄢相并,只余一帝——顺庆帝,梁与述。
因着法之推进,苏长语得以升迁调任。
上月初得顺庆帝梁与述钦点,进了户部任领正六品主事一职。
他摊开手,看着手心里一片接一片的雪花融化,尔后抬头望向远空。
苏长语忽而觉得,在仰视苍穹时,这些雪沫子更像是天空的褶皱。
抹不平的,这世间的褶皱是抹不平的。
直到一粒雪星落入眼中,苏长语眨了眨眸,终于收回目,背过手继续行路。
自“同安变法”实行以来,强权欺压的乱象得以整治,阶级分化日渐模糊。
但这不代表剥削与不公彻底烟消云散,他们如百足之虫般斩不断烧不尽,在灯火阴影下尽情肆虐。
复往前行,是高耸巍峨的西华门,门下几宫人行过,窃窃私语。
“什么世间大同、众生平等,要我说都是糊弄人的,真要这么好,我怎么还在这宫里当任人差遣的奴才。”
“你不懂了,这变法是为人而设,可你我算的人么?”
小宫人指了指头顶,低声道:“你和我啊都是给上头使唤的牲畜而已。”
“真要说平等,那缘何上头那些皇,呃……那些人生来就是当主子享富贵的命。”
“嘘,不可说不可说。”
苏长语的目光落在这几个宫人身上,宫人们纷纷噤声,埋着头飞快走过。
雪地上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脚印子,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又覆了一层新面儿。
他明白,这便是变法的最大争议之处。
它撕扯开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新开放的稚嫩思想却不足以扎入这道深根里。
百姓只能依靠农田过活,商人的经营又赖于百姓的吃穿用度,官家手里收的银还是来自于民生赋税。
这样压迫了数百年,如今主张一个“公”字,竟愈发激起了民愤。
如此大真似伪的话,若不提出来,他们得过且过便是,可一旦提出来,却又改变不了他们的生局,怎能不令人生怨。
风雪打落在苏长语的肩头,他仍旧迎雪而行,出了宫门,本该临见一条又长又繁华的街市。
也许是因为雪大,也许是因为一些比厚雪积压得更深的东西,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商贩,连着整条街的茶楼酒馆也闭门歇业。
京都的冬不该是这样的。
起码在苏长语听岁岁的描述里,京都的冬满富生机。
百姓们爱赏雪、闹雪,瑞雪亦是百姓们心里一年伊始的祥瑞之兆。
而不是现在这般死气沉沉。
回了户部,几个同僚见了苏长语纷纷扭头回避,不愿与其有过多交流。
另一名堂官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账册。
他轻哼一声,自鼻息间吐出一口浊气,鼻下那杂乱的胡须也跟着动动。
“你自己好好看看,今年收的税银和往年税银相比,差了有多少!”
账册从苏长语的官服前飘落。
他伸出手,指尖泛着冻僵的紫红,躬身拾起地上的账册,轻缓缓摊开在掌心中。
“新法明文有律令,不得强制暴性缴收税银,往年的税银之所以收得多,是因为官府多用了暴力征收手段。”
堂官忒了口沫子,“别和我谈什么新法不新法,如今陛下要征收银子,这差的缺儿,若是收不上来你自个补上。”
苏长语背过身,望着满园凄白,兀自笑了。
“真的差了吗?任大人。”
任汝宣飞快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星子,再开口时,语气虚了几分。
“差不差的,这册子上白纸黑字记着呢!”
苏长语的笑声愈发大了,就连呜咽的北风似乎也在和着他的笑。
他蓦地回过头来,扬起手中账册,定定注视着任汝宣,一字一句道:“这是户部的账!银子入了宫里,又是另一本账!”
“往年税银收得多,那是因为层层贪过之后还要给宫里留一份儿;如今我这银子收得正正好,谁贪了就都没法给宫里交差了,任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我这要补的缺儿究竟是给陛下补,还是给户部补?给任大人补,还是给内阁补!”
任汝宣隐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头一个劲地抖个不停,他拾起几上茶盏,扬手重重朝地上摔了下去。
碎片四溅,几个还在屋内办事的官吏纷纷退了出去。
任汝宣怒目瞪着苏长语,眼眸里涨起一片怒红,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关里泄出的这几个字。
“苏长语!你是来当官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回大人,卑职正是因为当了官才不能视百姓于不顾。”
苏长语拱手,朝任汝宣行了个旧制的礼。
他把账册仔细收好揣入怀中,才道:“既然任大人和常尚书都不敢交这份账册,那卑职去交,若是内阁不收,那卑职便呈到司礼监去,司礼监不收,卑职便去陛下面前交!”
任汝宣揉着发昏的脑门,唇齿上下打着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苏长语拂袖,再次没入了风雪中。
福宁殿。
“岁岁,你瞧,今年的雪更大了。”梁与述指着殿门外,有雪落进来,在他眉间铺下一层薄霜。
熏炉里的红罗炭正好燃尽,青烟散去,眸中的景致便更清晰了。
宫女抱着一堆炭来换,岁岁摆了摆手,宫女又退下了。
岁岁:“倒是不逊色于平华二十四年那场雪。”
梁与述把玩着手上那支已落了漆色的箭羽,笑道:“尘事如雪,你越想扫清时,反易适得其反,徒扫出一地污了的雪水。”
他的指腹下移,落在箭羽正中隔的位置上,所对应的时辰恰好是正午。
“算算时辰,长语该来了。”
话音落下,谢恨远提着小步行来。
“禀主子,苏主事来了。”
朝廷要议事,岁岁不便旁听,正要起身欲行,梁与述却道:“别,坐着一起听听。”
言罢便传了苏长语进来。
这会儿已不必再行旧礼,苏长语进来后只是问了声安,便呈上手中账册。
“微臣启禀陛下,这是户部今年收上来的税银账册,还请陛下过目。”
梁与述瞥了眼账册,并不去接,谢恨远见状抬手要接,却被梁与述乜了眼,遂再不敢有动作。
“以往都是常断栖来呈账册,怎么今儿是你来了?”
苏长语答道:“回陛下的话,今年的账册常大人和任大人都不敢呈。”
梁与述的眉目里浮起笑意,似欣赏,又似玩味,这般纷杂着搅和在一起,总叫人辨不清。
“放着吧。”
苏长语不禁蹙起眉,抬目循向梁与述。
“陛下不看一眼么?”
谢恨远这才敢把账册接了过来,趁着梁与述还未显怒意,连忙接过话道:“陛下什么时候看那是陛下的事,既然账册已经送到,苏主事请回吧。”
岁岁扫了一眼揣在谢恨远手中的账册,抿了抿唇,心底涟漪激荡,到底是没言语,复起身与苏长语一道出了殿。
这会子没落雪了,可宫道上已覆了层厚白。
才一落足,雪沫子就淹了鞋履半厘深,再抬脚时沾在鞋面上的雪化成了水,浸得足尖僵寒。
苏长语道:“何苦陪我淋这场雪呢?”
恍惚间有一粒雪星落在岁岁睫上,她没眨眼,只叫人觉得眸子清亮,分不清到底是映的雪光,还是眸底长明的灯火。
“是我铺的路,是我选的道,雪来了,也该由我撑起这把伞。”
来时携的那把伞被岁岁撑开,她递至苏长语手中。
“户部的事不必一个人扛着,尽管放手去做,自有我来承责。”
苏长语仍是担忧,“可你……”
岁岁不闻,转身上了楼台。
鼓鼓北风狂涌,卷起二人的衣摆,隔着凛冽呼啸的风雪,岁岁泛起轻松的笑意,只道:“去吧,我想在这里再赏一会儿雪。”
苏长语拄着伞静默了良久,直至岁岁登上楼台,他遥遥望去时仅依稀见得一道清绝的身影。
他不再言语,只放下手中伞,朝着楼台上那道身影深深一揖。
这是个见官见贵毋须再行繁礼的朝代,于是繁旧的礼制便显得愈加弥足可贵,愈值得敬给那些值得受此礼的人。
苏长语执伞再一次出宫,这次的步调沉稳有力。
岁岁坐于楼台下,凛冽的风刮得耳廓通红。
她今日未着披氅,还是素淡的袄裙,光洁的脖颈露在外头,仿佛一截凌霜的傲树。
有宫人贴心来问要不要拿披氅,岁岁摇了摇头,却吩咐拿笔墨纸砚来。
她在纸上写“道”,写狷狂如草的“道”,写圆润世故的“道”,写变幻万千的“道”。
一张张,一页页,这薄似蝉翼的宣纸上怎么也承不住她心中那个道。
直到所有宣纸写尽,岁岁弃了笔,靠在漆红雕柱上。
她想起了先帝留下的那封信,她一直揣守于袖中。
此刻大雪压城,何不似先帝所言,恰如身堕迷雾,迷惘无解。
岁岁拆开封信的火漆,将信笺扯了出来。
上头只写了一个字——“缓”。
这个满是迂折撇捺的字,竟瞬间如一段线头,轻轻一扯,扯开了所有线结。
人缓则安,事缓则圆。
她太急了,急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枷锁,急于让百姓们都接受这场变革。
历史上所有进步都始于变革。
可这样的变革在史书上要以一个接一个的年份变迁而成,而非朝夕之间。
她此刻神思愈是清醒分明,身体却愈似酣醉般醉卧在亭台楼阁间。
北风卷地,吹散了亭几上的宣纸。
纸页漫天纷飞于红瓦宫墙下,宫人们抬起头,惊疑道:“落雪了吗?”
“不是雪,是……道?”
接着才是零星的雪沫子落下来,随后变成漫天的鹅毛大雪,下得这样痛痛快快,酣畅淋漓。
月上楼阁,尘雪如萤。
恍惚有把伞置于岁岁身间,风雪再吹不进楼阁了。
她睁开眼,惺忪间才惊觉不是伞,是来人温热的手掌遮在她的头顶。
细密的白雪落在江休言的肩头,他垂下身,轻声道:“我想一直为你挡雪。”
岁岁忽而欺上身,环过江休言的脖。
微凉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唇间一粒白雪消融,竟恍惚尝出了甘甜之味,至两首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