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望舒在结丹圆满的这层隔阂已经卡了将近二十二年。
自入合欢宗以来,他便是踏着佼佼者的道路。
单系水灵根,悟性高,皮囊好,为人圆滑温雅,谈吐得体大方,是无数修士梦中情人一般的模样。
他是一个前路顺遂的修道者,一路上几乎不曾遭遇什么困阻或劫难,修炼对象繁多且优越,从未有过滞空期。练气时入门就是亲传弟子,来找他的男女同门往往络绎不绝,更多的是痴心已付。
“洛师兄。”总是低着眼,羞怯却真挚的悄悄看他。“我,心悦于你。”
这样的开头。
可结丹圆满的这一层薄膜却像是一道诅咒,无论如何更换修炼对象或汲取灵气,就是跨不过那道浅浅沟壑。
他的师父花无忧,当代合欢宗大长老,给出的解法很简单。
‘欠缺的是大多修士早已悟道的情字。’
那本该是写在练气初期秘籍上的一句话。
合欢宗的入门弟子,第一门课便是懂得何为情爱,而后才能看破红尘,置其如酒肉穿肠。
洛望舒听后,常年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微微顿了下,眼睁开。
“师父,何意?”
那句问话似乎太过多余了,花无忧转过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安静看着他。
“你不曾爱上过任何人,如何懂情?”
“从前到今,过得太过顺遂了,也不是好事啊,望舒。”
句末带着戏谑的笑意。
洛望舒并不是个焦躁的人。
他为此走遍了所在的大陆,从修仙者到魔道,再从妖修试到自愿献身的凡人。
看着那个娇艳如花的凡间女子痴情又悲怆含着泪倒在他臂弯里时,洛望舒的神情温和而淡然,最终化为了一种沉寂无波的平静。
他种种表情都做得极其到位,疼惜,爱恋,痴缠,甚至是痛惜。
可最终归为平静时,再无半点波澜。
踏破结丹,抵达元婴的唯一欠缺,便是那份情。
洛望舒没有。
失败了。
又一次。
哪怕是以旁人气血寿命为媒介,哪怕走上了最为罔顾人伦折损凡人寿命的道路。洛望舒也看不见自己心境的半点起伏。
他缓缓将怀里已然死去的女子放在床榻上,站起身,衣袍从臂弯上缓慢滑落,上面沾着的星点血迹像是绽放乱梅,带出一分与他气质极为不符的诡艳。他缓缓褪下那件脏了的外袍,仿佛那是与自己无关的杂物,随手便抛落在地面,再不曾多看一眼。
洛望舒眨了下眼,目光顺着无尽夜色蔓延,最终落在远处的明月。
他看的不是月亮,是自己的真实的野心。
看似咫尺距离的元婴,就这样足足咫尺了二十余年。
洛望舒第一眼看见丘冬喜时,就意识到这个人该是他突破瓶颈的第一人选。
那是一种言语难以描述的直觉,从嗅闻到对方发丝的气息,再到那双乌黑眼睛茫然抬起望来的间隙。
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不过别离时的那一面。
甚至还不曾真正皮肉相贴的接触,他的灵气就已经兴奋不已的悄然躁动,低声诱导着他前去捕获猎物。
所以他向宗门递出一封道别信,以历练之名,踏过了摆渡河,追随最开始悄然埋入丘冬喜身上的蛊虫,一路到这里。
是的,洛望舒用蛊。与大多数合欢宗弟子不同,他喜好南疆秘术,擅操纵炼制毒虫。
那是一只乍一眼毫无杀伤力,入体也无知无觉,却唯独可以将对方灵气清晰印刻到他面前的蛊。
在丘冬喜与他别离的那一夜,被他轻轻从指尖顺着对方袖口放入。
名是他自己取的。
‘逐喜’
与洛望舒的执念相同,为的是追逐‘丘冬喜’。
这只蛊的诞生,便是为了丘冬喜这个人。
现在它起了作用。
青年面上露出了温和而浅淡的笑意,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却仿佛在上面看见了一个乖巧蜷缩着的少年身影。他骤然收拢掌心,紧紧捏住了那个看不见的念想。
‘有机会的话,下一次真的可以选我。’
那句话实际上不算是一个简单的邀请。
那更像是一种笃定的预言。
为了这一场追踪游戏,洛望舒已经背地调查了很久。丘冬喜已经渐渐学聪明了太多,改名字后的动向难以调查,险些让他走岔了路。
好在有蛊虫作为坐标提示,洛望舒逐一排查,还是锁定了坤灵门的这个所谓的‘李砚书’。
他从当年大陆上的魔皇赤殷,再到刺客陆乐,又一点点摸到更早之前,他方大□□处寻找道侣的霍清雪。
大约还漏了一个或者两个,但洛望舒觉得也足够了。
细碎零散的讯息被小犬扔的到处都是,想拼凑完全确实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但洛望舒擅长。
他耐心到极致,试图把丘冬喜这个人从头到尾的行踪一点点吃干净,吃透,再从中推算出最保险的捉拿方式。
可惜的是,先前的大部分都不像是能作为丘冬喜把柄的存在。人,通常能被轻易抛弃。
这是个冷血无情的小东西。
确实像合欢的人。
洛望舒想到此处时不由笑了。
唯一可以要挟的破境丹‘朱遂’对方已经到手,之后的丹药又在霍清雪帮助下找到了炼丹的高级丹炉,已经不能算是把柄。
几乎没有留下尾巴给人拿捏的小狗。
很谨慎。
但人人都有一个相似的弱点。
‘命’。
丘冬喜求大道,求修仙,不顾一切的追逐修为,为的也不过是一条长生路。
洛望舒因此骤然醒悟。
蛊虫不能真的杀人。但他要把它伪造的足以杀人。
这就足矣。
合欢宗同门之间大多没有情爱因素存在,他们修炼只为灵气,是彻底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
但也有另一种并不平等,且更为阶级分明却自私的存在。
多发生于高修为者与初入修道的雏儿之间,被选中者往往灵根与躯体都满分契合使用者,能够被上位修道者彻底驯服且掌控,若再以蛊虫‘逐喜’作为牢靠锁链,最终必将成长为一个长久且稳定的私有修炼对象。
契约成立后,二者间寿命同享,而下位者再也无法从旁人身上汲取新的灵气,此生都被绑定于一个人身上,绝无离开余地。
名作‘情-脔契’。
洛望舒最开始是最不被认为会这样选择的弟子。
他条件优越,修炼顺遂,想要的东西往往伸手可得,所有人都认为他该接替花无忧的衣钵,最终成为合欢宗新一代的领路人。
这样的弟子,何须一个‘情脔’拖累?又是物资供养,又要耗损心神,平白身边多个碍事的身份。
洛望舒也这样认为。
直到他看见了丘冬喜。
那个人身上其实沾着别人的气味,像是只柔软的动物刚被烈兽盘踞许久,带着点脆弱和不堪,似乎极容易侵略,无故惹人觊觎。
看似好拿捏的模样,可经历并不这样彰显。那是个懂得如何运用优势哄骗人的小狗。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忠心。
它很会讨好和逃。带着一身上个主人的味道。
但洛望舒觉得,他该是那个一点点舔干净这只小犬的狩猎者。
且会比之前的所有人,要做的更好,更周全。
所以哪怕真的能突破结丹,踏足元婴。他也做好了准备,将丘冬喜妥善安置于自己搭建的笼子,自此长久留在掌心。
只要小犬乖顺一点。
---
丘冬喜还不知道一场门派大会已经汇集了俩个在找他踪迹的人。
还有一个他直觉里总是避开的,最不想招惹的洛望舒。
大会开始后,下面的场景就热闹非常,斗法声和众人的喝彩偶有响起,更远处的海浪一层层随着灵气的波荡而拍打楼阁礁石。
丘冬喜本能的直觉却总是惴惴不安,像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他蜷缩着坐在后侧的软榻上,整个人都躲避了外侧的日光,目光安静盯着远处下方的人群,一次次搜索某个身影。
阴九。
不该缺席,这不合乎常理。
最起码,不应当在该他上场的时候缺席。
下面念完出场门派和弟子名字的修士此时已经露出了略显疑惑的神情,皱眉间,再度高声喊了一次:“坤灵门,阴九——!”
台下的人群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往周遭和后面看,却一直不曾看见有谁踏出一步。
在其中的凤五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只是还不等她往身侧寻找顾善询问一二,就猛地又瞪大眼睛,不可思议般瞪着石台旁一个缓慢走上去的身影。
“欸,这不是来了吗?”
“还以为怯场临阵脱逃了,害。我就说,坤灵门,怎么也不该啊。”
旁人的碎语她没有听进去一点,神情从最开始的震惊一点点变为凝重,最终,猛地沉了下去。
因为,台上的那个人。
不是阴九。
那个人虽身着坤灵弟子服,却身量高挑更过,一张温润公子面容,温雅含蓄,发色与眸色都分外浅淡,带着全然不似阴九的柔和笑意。
分明是另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
此人绝不是坤灵的弟子!
但阴九因性格孤僻,初次担任首席以来是第一次参与大型比斗,在场的其他门派弟子不熟识他的样子。可其他的坤灵门弟子……
凤五快速环绕周遭,而后瞳孔猛地一缩。
没有。
千人的门派大会场地里,此时怎会一个坤灵门的人都没有?
少女紧盯着走上高台的那个陌生的青年,浑身灵气已然攒动,发丝都微微随着气浪浮起。
身旁忽然猛地抓来一只手,拽的凤五一下子回神。
“凤师姐!”来者是个穿着养心门青衫布衣的姑娘,满面泪痕,气喘吁吁,出口的话都带着焦急的泣音。
“求求你,快,快来,再不去,顾善,顾善要死了!!”
说出口的话几乎如平地惊雷。
凤五的面色肉眼可见白了下去,心跳加快,血液倒流,反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在哪?”
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轨道,似乎随着某个被安排既定好的方向疾驰而去。
凤五奔离人群的背影,养心门少女的泪水滴落半空。被推开的几个人面露不满,骂骂咧咧。
台下的焦急与不安,似乎和石台上分毫没有瓜葛,站在高台上的漂亮青年端庄自然,缓缓行礼,亮出自己身上的坤灵弟子牌,而后含着笑,不急不缓走到了对手的面前。
手中一柄软剑抽出,如长蛇又似水流,带出柔韧怪异的光泽。出鞘时的声音也悦耳动听。
看台下的众人倒吸一口气。
好奇异的法器?武器?
坤灵门,什么时候出了个用软剑的?
温润青年笑意依旧,抬起了一双浅淡如琉璃的双眼。
“请赐教。”
嗓音温润,犹如春风。
而高处观战的丘冬喜,已是心惊肉跳,瞳孔都微微收缩,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的妖魔,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掌心。
因为,站在那里的——
是洛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