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桃是好酒。
好酒醉后醒来是不会头痛的。
越小舟努力睁开眼,面前一片暗色,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景象。他隐隐记得自己方才还是在同蛟龙说话,便下意识开口:“蛟龙......来扶我......”然而话出口,却发觉自己并没有听到声音。
下一秒,喉咙之中传来剧痛,仿佛吞下钢针,针针泣血。疼痛刺醒了越小舟,他难耐地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几乎怀疑自己要呕出一口血。越小舟奋力睁大眼,目眦尽裂,才看清面前是一座空荡荡的大堂,黑石的地面寒冷刺骨,他手脚被紧紧绑着,此时侧躺在地上,什么也做不了。
谁?谁将他绑了起来?这里是哪里?
越小舟已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挣扎着想坐起来。
突然,昏暗的大堂两侧渐次燃起,幽幽灯火闪烁,然而自下往上依旧看不清什么,只能隐隐看见层层阶梯上一个身影,端坐着俯视往下,骤然开口,声音混上回音远近袭来:“堂下何人?”
越小舟挣扎着指向自己的嘴巴,想说自己不能说话。
两侧的烛火明暗响起:“是一个犯了事的仙侍,上神。”
越小舟睁大眼睛,在胡说什么?
座上的黑影闻言,召出一本册子缓缓翻阅,问:“是哪一家的仙侍?册子上可有记录?”
烛火跳动着,一丝火焰绕着越小舟转了一圈,回答:"没有查阅到记录,上神。"
黑影毫不在意一挥袖,说:“没有记录?那就是偷渡来的,先行鞭刑,让他把来处老实交代了。最近总是有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仙侍来捣乱,唉。”
越小舟几下挪动,顾不得什么又想开口,又被剧痛掩住,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黑暗之中一声破风声,一条玄黑的鞭子在空气中一甩,犹如毒蛇直向越小舟被缚住的双腿咬去。
越小舟闷声一哼,又赶紧咽下所有声音。随即那鞭子便如同暴雨,细细密密地甩在越小舟的四肢、腹部、背上、脸上。哪怕是蜷缩起来的身躯,鞭子也要挑着刁钻的角度去鞭打那些胸脯、腿窝、面颊这样皮薄难耐的部位。
大殿之中是一场酷刑,却只有鞭子的破风声。
在黑暗之中血液犹如黑影缓缓在地上蔓延,越小舟的嘴唇已经被咬的血肉模糊,舌头也被难以自控的牙齿咬出几道血痕。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那条鞭子兴尽而归,绕着蜷缩着颤抖的越小舟一圈,化作黑烟消失了。
座上一直不动的身影又冠冕堂皇地开口:“今日是墨守上神大宴众仙的好日子,可不要让这样没有身份流窜的仙侍惊扰了贵客。算了,就放他一马,问清他是哪一殿的人,送还回去,自行处理吧。”
烛火跳跃着,窸窸窣窣说:“他好像是个哑巴哦~不然直接搜魂吧?”
越小舟躺在地上,进气少呼气多,持续的耳鸣让他压根听不到其他人在说什么。只见黑暗之中烛火隐隐,眼睛上被温热的血液流过,缓缓结痂盖住他的眼睛,难以睁开。
全身上下的伤口好像都开始肿胀灼热起来,越小舟难以思考,只是无声的求救。怎么会这么痛?此时越小舟已经难以想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究竟有谁可能来救他。他只是忍不住在脑中轻喊,爹,娘,痛,痛啊!
座上的身影一笑,说:“搜魂做什么?今天仙界人这么多,做的不干净留下麻烦可不好。关进水牢,明天直接扔下雷台去就好。”
雷台是天界的刑场,此处下落,天雷加身,魂飞魄散。
他们对待仙侍,竟然如此草率!一句话也不问就要加以罪责甚至处以极刑!若有人在这里,必然要震惊这里的草菅人命,轻率至此。
朦胧之中,似乎有人在拖拽着越小舟。他身上更痛,很想配合那人的动作,让自己减免痛楚,然而毕竟无力,只能生受着那人粗暴的动作。
很快,他被拖到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什么烛火什么阶梯都看不见了,只隐隐能感觉到身下冰凉的地板。身边都安静了,安静得越小舟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很快,一点凉意渐渐漫上越小舟的皮肤。凉意越来越深,是水!冰凉的水一点一点蔓延上来,越小舟下意识想往旁边挪动,想抓住什么东西扶起来。然而他身上捆缚的绳子已经和血肉糊到了一起,他手脚完全难以动弹。
水一点点升高,即将窒息的恐惧让越小舟呼吸越来越急促。
突然,越小舟的身体离开了地面。
浮起来了。
是惊蛰木。
越小舟急促地大吸几口气。
是惊蛰木,惊蛰木不沉于水。
若非如此……恐怕他就将淹死在这水牢之中。
他们燕城的梅子糖特别有名,如今他口中好像又泛起了那点酸甜的味道,掩过了所有血腥。身下不压着冷硬的石头,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小时候每次生病,娘亲都会给他买梅子糖。他沾上厚厚的糖霜,然后含着糖睡觉。娘,娘。
墨守提起惊春桃,红缨平和顺从的奉上酒杯,两个人宛如真正的长兄幼弟一样。宋何意远远看着,竟真似从中读出了一点孺慕和慈爱的感觉。
噫!吓人!
宋何意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突然,一阵难以忽略的强大力量的余波传了过来,场中瞬间躁动起来。
宋何意骤然起身,这波动,是蛟龙!
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管那些惊惧不定的仙人,宋何意毫不犹豫地起身往外飞速掠去。蛟龙可不是什么冷静自持的人物......尤其涉及越小舟的时候!
此时墨守神殿旁那一片桃花林只像被龙卷风袭过,在漫天飞舞的粉色花海之中,一只盘旋的蛟龙缓缓抬起硕大的头颅,恐怖的神念犹如潮水迅速扫过。蛟龙化为原型,铺开神念,是要找什么?宋何意有些慌乱地低头看,果然没有找到那本该与蛟龙形影不离的越小舟。
“越小舟!”宋何意下意识呼唤,“蛟龙!你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
然而通体玄黑的蛟龙压根没有理会下面叽喳聒噪的仙人们。
宋何意一把抓住旁边的丹鹤,连忙问:“你刚才一直在门口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丹鹤微蹙眉头,只摇头:“方才小仙君吃醉了酒,不让我引路。我只知道他们二人一起去了茅厕的方向,然后就是蛟龙神君骤然现了真身......”
宋何意当机立断,此时离他最近的竟然是胡桃。宋何意一把抓住胡桃欲言又止的手,快速道:“你们妖族妖后恐怕出了点事,快找。”
说完,他逆流而上,奋力抵抗着蛟龙敌我不分的神念往桃花中心走。胡桃在他身后,似乎有些无措,随后很快冷了脸,转身向众仙人道:“我妖族王后若在仙界出事,我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卷起来的风把花瓣和宋何意的衣角吹的东西飘零难舍难分,宋何意奋力稳住身形,轻轻拈了拈手指,喃喃道:“替身符...身死道消符......是魂飞魄散,不留余地的局。怪不得蛟龙如此着急......”
可是越小舟有什么可抓的?他,他唯一的身份就是蛟龙的妻子......背后人是冲着蛟龙来的。可是惹怒了蛟龙,究竟是对谁有好处?难道是墨守?妖界大乱,他自然求之不得。
宋何意站直身子,隔着翻滚的粉雨与心神不定的墨守遥遥相望。
胡桃带来的狐妖不多,此时也在她的干脆吩咐下四散开来。胡桃只看着墨守,冷笑一声:“墨守上神一道请帖送到青丘,我竟然不知是催命符。若是今日我族王后找不到,两族不死不休。”
青丘狐族说出了那句迟到三百年的死誓。
墨守一时恍惚。
三百年前,红缨状告妖族在凡间祸世,自此仙族开始下凡猎杀大妖。
三百年后,妖族说他们的王后在仙界失踪,要不死不休。
墨守咽了咽口水。这一次的风雨欲来,没有人提前知会他啊。
墨守强装镇定,双手一挥,压住周围人的躁动不平,赶忙让人跟上那些妖族。若是他们尊贵的王后没事,又不知哪里仙人误杀了个小妖,妖族借机开战可怎么好?
墨守突然有些后悔。他是查清了大鬼陈逢水的前尘往事,才刻意请了青丘胡桃。既想着做戏做全套,又忍不住想搅乱一下妖族势力。若是青丘胡桃在天界战事中立功,那他们扶持青丘做个妖王,也不奇怪吧?
但是谁知道青丘对他们的妖王如此臣服。但是谁知道那妖后在他们的地盘上出事!
一时之间,天界处处混乱。
什么?什么东西失踪了?这么大的阵势,是哪位上神的宝物?
越小舟越来越冷,方才伤口的灼热感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孔不入的寒冷。他开始发抖,牙齿格格打架。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散仙悠哉游哉,气定神闲。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哪怕是天界最不入流的散仙,也会为了墨守上神遍邀天下的生辰宴感到自豪。
突然,天空昏暗了片刻,一道巨大的乌云一般的身影从低空掠过。是他眼花了吗?似乎是条蛟龙?
蛟龙势不可挡的气势压得散修抬不起头。随机,蛟龙长长的龙尾迅速卷向他身后。
身后是那座金碧辉煌、密不透风的蒙珠台。
蛟龙一尾之力,天地动摇,蒙珠台瞬间被掀去一半。
蛟龙盘旋在低空,低鸣一声,直冲蒙珠台,在将触地面时化作人形。
此时,蒙珠台内藏了许久的血腥味,才缓缓散开。糊窗的金箔如此昂贵,外面的天光透不进去,里面的血腥味传不出来。
散仙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一种不妙的预感,缓缓从他的脊背爬上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黑色的身影,佝偻着背,仿佛怀里捧着什么一碰就散的宝物,一步步小心地从蒙珠台里走出来。
散仙壮着胆子抬头一看,那蛟龙怀里的,一团血肉模糊,身上毫无灵气,似乎,有些眼熟。
那不是犯罪的仙侍吗?
犯不犯罪或许不重要,可是确乎是凡人之身。
散仙心想,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