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驾到,场中所有人都跪下行礼,高呼千岁。
镜山坐在椅上,俯视周围,宰相尚书,书生秀才,都是朝廷的肱骨之才。这就是权力,他镜山,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草包,凭借一点虚无缥缈的血缘,和难以置信的运道,竟然也能坐在这高堂之上,决定江山百姓的命运。
想着这难以揣测的命运,镜山宣布了策论的题目。
所有书生开始在书案上写卷,陶冶情操的墨香和沙沙的书写声环绕着镜山,他只觉得心旷神怡。
不过在大殿上就睡着还是有失体统。
镜山开始在殿内踱步,在考生旁边做那个偶尔停着看卷子增加心理压力的那个角色。
镜山漫不经心地看着考生答卷,刚开始只是消遣一下,看着那人手下一手极好的字,行云流水般流畅的答题,忍不住停驻细看起来。
那答卷的人八风不动,并不理会身边的考官,只埋头答题,思路不断。两人一站一坐,看着同样的卷子。偶尔镜山想到什么时,那人就立刻下笔写了出来,竟然犹如高山流水、心有灵犀一般。镜山越看眼睛越亮,丝毫不觉得疲惫。
“太子……太子殿下?”
一声呼唤打断了镜山。
镜山讶然回头,才发现铃响了,殿试已然结束,要开始收卷批阅了。
批阅自然是丞相和那几位大学士的工作,太子的作用只是最后在几份最好的卷子里点点一二三,作为代表皇帝的肯定。
镜山后退两步,让侍从收走了旁边那人的试卷,转身走上高堂:“各位大人,这可是为我朝选用肱骨之臣,还请千万用心!”
殿试之才,皇帝亲选,那是天子门生。听闻今上身体越来越不好……今年钦点太子代为主持,只怕是即将改朝换代的意思,诸位朝臣不敢怠慢,只是口称臣子本分。
书生们就低垂着头往外面退,在殿外等批完卷出名次。
镜山隔着距离,微微一眯眼,看那个方才一直看着的考生。面容俊秀,身形风流,又同本太子殿下如此有默契,等会点个探花不过分吧?
场中没有考生了,考官们阅卷更加无聊。镜山面前也有几份装样的试卷,都是其他考官们暂放的,太子殿下已经撑着脑袋打起哈欠了。
宫中钟声响起,镜山数了数,几声?什么时辰了?
林相和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大人凑头讨论了一会,终于掐着胡子相□□头,最后把几份卷子摆在了太子面前:“殿下,请您钦点一甲。”
镜山就低头看。
以他的文化素养,大家并不指望太子殿下能看懂这几份卷子,总归这几份水平都不差,太子殿下选着谁就算谁运气好吧。气运好的人,有利于国运!
镜山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窍不通,看了一会发现几位考生写的居然很能入眼。镜山反复翻阅,宣纸在他手上哗哗作响——我朝要亡了?预定状元榜眼探花的卷子他都能看懂了?
镜山狐疑地看着几位大人,最后说:“这张卷子我喜欢,就定做探花吧。至于其他,这个状元?这个榜眼?”镜山除了把那张相熟的试卷点做探花,其他的挑着顺眼的随意点了。
林相恭敬地接过那几张卷子,呃了一会,等太子不耐烦地啧他,他才小心提建议:“殿下,这几份卷子实际上这一篇作的最好,行文流畅,思想灵活。难得的是这一篇天灾无常,临时赈灾的策论,他能如此言之有物细心周到,实在是难得。依臣看,不如点这位临安郡的考生做状元?”
镜山一挑眉,求之不得,立马道:“行啊,那就依丞相所言。定这位——贺景蕴做状元郎!”
林相应声,内心有种难言的感动。
虽然太子殿下少些教养,平日行事又乖张,可在大事上还是愿意听着他们这些老臣的话。做天子,私下荒唐些无碍,能心胸宽广、广开言路,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
害,但凡能早些为太子延请名师——林相想到这里,有些心酸。世事总是难以预料。
宫人在殿外开始唱名,黄昏下皇宫的红墙黄瓦映着绚烂的晚霞,夕阳近乎热烈地扑在这些书生脸上。
“一甲第一名——临安郡贺景蕴!”
“一甲第二名——”
贺景蕴已经听不到宫人说什么了。
宫人笑的和善,在他身边提点着等会进殿谢恩要注意的礼节。还有一声声唱名依次顺着长长宫阶往下,那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而吾独占鳌头。
贺景蕴只觉得,身上那些厚重到,压着他几乎走不动路的东西,终于脱去了一些。
好像脚下的台阶都变薄了。
“状元郎!”另一个宫人走过来,笑眯眯地恭喜他,然后说,“太子殿下和诸位大人在殿内等着您呢。”说罢,那人贴近他一点,小声说:“太子可看好您,专门点了您做一甲第一名呢。”
贺景蕴连忙一行礼,回应宫人的示好,脚步虚浮地往方才还压抑紧张的殿内走去。
座上的太子转着手上的玉把件,看着底下跪着的状元,笑眯眯道:“免礼。不用紧张,今天你是第一名嘛。往前一点,抬起头来。”
贺景蕴起身,果然抬起头来。
然而见了这位尊贵无极的太子殿下一眼,他就难以移开视线。
这位太子殿下眉眼带笑,额间一点朱砂添了风流。坊间听多了他的荒唐事迹,见太子殿下长的这么人畜无害——贺景蕴难免惊讶。
而且不知为何,太子殿下看他的眼神,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贺状元,你的策论做得很好。你是参加过赈灾的事宜吗?”
贺景蕴连忙回神,答道:“太子殿下,草民家中曾遇到过天灾,亲身经历,所以感受更深些。”
太子殿下十分惊奇,问:“是吗?临安郡什么时候出的事?本宫竟然不知道。”
贺景蕴道:“三年前了,我也在那场天灾中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太子殿下一噎,三年前啊,自己还没当上太子呢,怪不得不知道。
旁边的林相和几位大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位太子入主东宫前有多么……不谙世事,于是也紧张起来。
然而他们的情商也就够知道这有些不妥,却不知道该怎么缓解气氛,于是只是愣在原地。
还是镜山又开口:“你朋友啊?”
贺景蕴抿着唇,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是,他叫越尽山。我很想他。”
太子殿下一楞,竟然觉得自己似乎也为这个新生状元的悲伤而感染,竟然下意识要安慰他:“那可真是巧了,我也叫镜山。”
台下的人突然一楞,然后骤然抬头,死死盯着太子殿下——镜山?他也叫镜山?
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突然有了支点。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殿下,忍不住靠近两步,已然有些越界,才缓缓开口:“尽山?”
“大胆!你竟敢直呼太子名讳!”身边的宫人如临大敌,立马出声斥责。
座上的学士们欲言又止,两股战战。既有惜才之心,有心相为这位有才华的年轻人求情,又觉得他确实是胆大包天,况且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天脾气似乎格外好,止住了身边的吓人,宽容道:“没事,名字不就是让人喊的吗?状元郎是太激动了,想起了旧友吧。今天是状元郎的好日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且去吧,不用苛责他。”
林相感动地偷偷看了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对待新人,脾气好了,连诗都会念了,而且念对了!肯定是私下在东宫也有用功的。天姿愚钝又怎样?有那份心,未尝不能后发先至,成为一代明君呢!
太子殿下不理会贺景蕴了,剩下的新鲜出炉的进士们鱼贯而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状元郎通红的眼圈——或许是十年寒窗苦读激动的,在这一圈热泪盈眶的进士中也不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