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一丝橘黄落在他的眉心,今日谈得足够久了。柳垂泽安静片刻,道:“早知晓不会这么简单。”
“你们要兵,要粮,袭风寨同样需要。”二寨主捏着茶杯,将碧色茶水泼向窗外,一干二净,倒扣于桌面,道,“不过这寨中都是些兄弟。有感情,我们骨肉相连。今日与柳兄弟畅谈一番,在下很是受教,但一码归一码,我也难做。”
柳垂泽松开指骨,作势要离去:“是我考虑不周。”
“往来皆为利,”他理好衣襟,半边白瓷般的脸浸入初显的秋色里,淡笑道,“我还会再来。”
天色渐红,柳垂泽走出酒楼,鹅黄衣袍染就成了赤橙。此刻有晚间微风袭来,携来丝丝凉意,仰头望了好久的天,一抹炽热被横出的两座山峦掩住。天云褐紫,最后彻底暗了下去。
柳垂泽在心底叹了声,抬步,撞见迎面而来的墨允恩。
对方弯了眼,背手走近,温柔道:“如何?”
“不尽人意。”柳垂泽瞥开眼。
“他不会让手下弟兄为朝廷卖命,”走出一段路,柳垂泽给他口述今日所言,无奈道,“缘木而求鱼,一时也急不来,倒不如好好找对方向也不至于频频出差错。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同曹衡、花犯今日做什么事去了?这么避着人。”
墨允恩转着小毛竹扇,自然道:“给马洗毛呀。”
柳垂泽侧目而视。沉默看了他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我看上去很好骗吗?”
“………”墨允恩果断改口, “好吧。我们去逮人了。”
“这儿山路错综复杂,曲折离奇,难守易攻,容易被忽略,”他展开扇子,摇起风来,道,“本意是想探探路,谁能刚翻几个坡,便碰上了歹人。长得倒是挺眉清白秀,可惜是位流.氓。”
揽走一片坠下的黄叶,柳垂泽一头雾水。
于是他问:“多大岁数。”
“十六七岁吧,跟我差不多,”墨允恩替他撩起门帘,“人就在屋里,你可以看看。”
走至门边,柳垂泽朝他略一颔首,低眉敛目,拢着宽袖缓步走了进去。
窗外夜幕深沉,屋内点了灯。人被绑在室内,他们一前一后安静不语。墨允恩借着明澈的灯光,目光落在眼前那一截脆弱漂亮的脖颈,心中有些痒,忽然道:“淋着雨更好看。”
柳垂泽回首:“什么?”
“………无事,”察觉胡言乱语,墨允恩甩甩头。上前去牵他的手,“我们是先拷问明白再去用膳吗?”
柳垂泽笑笑:“自然。”
一黄一黑两道身影映入眼帘,靠在花几旁的花犯最先打了招呼。颔首回礼后,柳垂泽左右环顾,发现所谓的歹人踪影全无,疑惑道:“人呢。”
“在画屏后,”花犯扼腕,冷着一张俊俏脸,“哦是了。曹太尉说他先行一步去下酒楼,稍后,我们在此地用晚膳。”
“有劳,”自主忽略墨允恩蓦然阴沉的脸色,一阵忍俊不禁,他咳了几下,轻声道,“二位暂时止步于此罢,人多容易惹他紧张,问不出个结果的。”
与此同时,长安绣衣庄。
院内那棵墨绿参天的枇杷树开了花,小朵小朵米白色,彼此拥簇紧挨,似是冬日的几撮寒雪先落在了枝头。花下路过,清雅香悄然萦绕,熏就一池翠潭水,宋闻美着单衣,赤足在卵石上小跑。长发及腰,微风吹散他的鬓发,当门自内而外敞开,却顿住了。
门中人面容素净雪白,蓝衣堪堪压于肩头。不知为何,略有些凌乱。宋闻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又走近一步,垂眸久久凝视着他。随即,抬手,指尖抵住男子覆在双眼上轻薄的白纱,嗓音暗哑:“我来晚了。”
蓝衣男子侧了侧耳,任由他牵着自己,仰头仍一语未发。
宋闻美喉间发紧,将其摁入衣襟前,声线隐约发着抖。
“明秋。”
尚明秋:“……”
贴心地把人扶到榻边,宋闻美咬了咬牙,轻声道:“疼不疼。”
尚明秋原地神游,道:“你是谁?”
宋闻美愣住。
“自前日,我被刺客弄瞎了眼,你恰巧路过助我一臂之力逃出困境时,便有所察觉,”尚明秋捏住他的腕,分外冷静地朝他质问,“你是曹衡吧?他的剑法,我比谁都熟悉,错不了。”
“……… ”
檀香升腾,尚明秋别扭般撇开头,语气带有几分颜面损失的不悦:“为何不说话。”
“我是在想,”
他上半身退了退,尚明秋脚下一绊,慌乱之中只能寻找支撑。左臂被一股力拉去,他大惊,双手卡在宋闻美背后。一来二去尚明秋也逐渐上了火气,却见对方抓住他的手,探进了衣襟,贴上肌肤,一道狰狞的疤痕就这样被抵入尚明秋的掌心。
尚明秋猛然抬头,去追随头顶那张脸。直到眼前一片淡红,才出来地意识到,自己己经看不见了。
“曹衡这名字难听,我嫌晦气,”宋闻美哑声,“叫回宋清寒吧,明秋。”
话音刚落。
之间白纱遮掩下,尚明秋那娴静低垂地长睫,蓦然轻颤。
尚明秋的双眼,是在前日瞎的。
那日,他批阅奏本,动身前去红袖招想要一探虚实,浅表扫视一圈,当是休闲所以防不胜防。白烟先至,箭镞紧跟其后,将他弄得落花流水,连剑都没机会出鞘。视野一黑,他抬手触上,惹上满手鲜血。
前后临敌,要是没有他蓦然相助,否则自己如今早成死尸一具。
懂得感恩,尚明秋道:“我该向你道谢。”
“用不着,”宋闻美哂笑一声,“我替你批剩下的奏本。”
……
“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
“这一坨啊,”沈明玉指了指案上那半截状似萝卜的东西,犹豫半天,迟疑地道,“你确定这东西能吃?你是想毒死谁??我吗??原来是我吗???”
好奇心作祟,凌福怜伸长脖子瞅了一眼,顿时面如死灰。只见锅中蔬果混为一体,姹紫嫣红,咕咚冒着泡。水汽弥漫,整间膳房全都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言表的气息,既清甜又发腻,煮的时候久了,这便只剩彻底的臭了。色香味俱无。
简而言之,便是十分地…………惨不忍睹。
光看着就令人难以下咽,不敢想象真吃会不会死。
宁知檀深深怀疑此物的可食性。咽下唾沫,恍惚道:“这,这莫不是?”
“大补的好东西,你们都什么表情?”青衣男子合上木盖,扭过头,正是花嫁。他摸摸被水雾浸湿的发尾,又道,“煮得差不多了,锦王殿下还昏着是不是?端一碗喂下去。”
无人搭腔,花嫁皱了皱浓眉:“怎么都不动,快端啊。”
沈明玉:“……”
宁知檀和他默默对视。彼此心照不宜,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言。
这肯定不敢动。万一这一碗糟糠喂下去,锦王出了什么岔子,在场的人皆小命不保,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花嫁纳闷,见这两人无动于衷,下意识瞟向凌福怜。就见凌福怜冲他缓缓摇了摇头,一副萎靡不振的憔悴模样。
花嫁:“………”
花嫁沉痛道:“行。我去。”
袭风寨,静亭轩。
墨允恩尽职尽责地为柳垂泽添菜。轻咬一口,柳垂泽放下竹筷,微牵起唇角朝对座的白衣少年笑了笑,道:“真是巧,你我又见面了。”
白衣少年揉着发红的手腕,泪眼汪汪,委屈之余还要分出点心来维持礼节:“还真的是很巧诶……道友好。”
“还好吗?”一旁的薛复雨满脸关怀。只是他脖颈间一道猩红,情况不比他好。他嫌弃地扔开粗绳,道,“你这只手可是提剑的,如今要不要紧?”
白衣少年活动几圈,轻舒一口气:“无碍,兴许只是皮外伤,回头敷些草药便好,没伤及筋骨,一切好说啦。”
“真是对不住,”柳垂泽过意不去,见旁人毫无反应,不禁侧首瞪了墨允恩一眼,又转回去,先行表达歉意,“没想到居然是你,袭风寨我们初来乍到,不算熟悉,怕是看你面生便直接抓起来了。”
白衣少年取下斗笠,放置檀椅一边,依旧是一身雪衣如华,素白护腕,浅青腰封,随意低尾垂落。还是好看极了。
他揉揉晴明穴,温言道:“无事无事。”紧接一顿,抬眸,其中雪亮点点,“对了。既然你们比我先行一步来到袭风寨,可否一问,寨中如今有哪位寨主还未出山的?”
墨允恩左右捏着竹筷,右手握拳撑住头,漫不经心:“有啊。”
“这倒是真有一位,”柳垂泽抿了半口酸梅汤,摆出一只白瓷杯,替他满上深色的酸梅汁,道,“二寨主仍在寨中休养,还没来得及走。”
“那太好了!”
花犯与曹衡同时睨了他一眼。
“幸好幸好,这次终于赶上了,”白衣少年喜形于色,咽下整杯酸梅汁。涩味迟来,激得他细眉一锁,看向手中空着的茶杯,迷茫道,“这不是茶?”
薛复雨假笑:“没事儿呀,你当茶喝好了。我们先聊正事。”
“秦啸如今尚且安好,只是忧虑过度,一时累着了,”薛复雨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道,“他晓得我必定会来寻你,便于临走前,将城防图塞了过来命我带上。大昭城池难守易攻,与大燕截然相反,且经多次盯稍,我发现,城中将士大多玩忽职守,一天到晚乐不思蜀,且有部分皆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势力兵力很分散,不难攻克。”
解开绳结,大致观看一番,曹衡撇了嘴,不屑道:“蠢。精兵全窝在城门口,不被攻克才怪。”
“这城防图内容精细,绘制精良,”柳垂泽头也不抬,“他从哪来的?”
薛复雨捡起桌边柳藤,拔弄几圈,道:“有人帮了个小忙,柳大人应该也知道是谁。”
“温琢玉记忆模糊,没什么多大用处,但,墨承意绝对清楚,“墨允恩放下竹筷,掩住下半张脸,沉思,“难得比人有点良心,只怕是有条件两相抵消,他并非省油的灯,还是戒备些好。”
曹衡不语,只是一味地往花犯身边凑。
感知有陌生的乌木香愈浓,花犯鼻翼微动,道:“花大人说过了,那墨承意如今被他关在侯府,让诸位不用担心,尽管做自己的事便好。”
柳垂泽歪头,乌发垂落。抬眼道:“哦?”
“侯府……哪个侯府?”薛复雨睁大双眼,“宁知檀吗?”
“嗯,是他。”花犯颔首。
“但墨某此人实在烦人,”花犯瞥一眼墨允恩,见他神色毫无波澜,仍在垂眸玩小竹扇,顿时放松,续话道,“他不满锦王送来的衣物,便大发雷霆,惹是生非,扰得整个侯府鸡犬不宁。最过分的实属前日,他见锦王独自一人在河边喂鱼,便伸手一推… ”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墨允恩嗤笑:“摔河里了?”
“不。”花犯一本正经道,“他偷袭不成,反被带进河里。但战况激烈,花大人恰巧路过,以为是什么歹人。便捡了一颗石子朝林中扔去,结果把锦王砸死了。”
话音刚落。
曹衡有点震惊,墨允恩更震惊,柳垂泽最震惊。
只有薛复雨察言观色,斟酌好半天,才低声道:“……真死了?”
“哦,口误,”花犯才反应过来,陷于众人悚然目光的深渊之中,仍是面不改色。沉重道,“是差一点,就死了。”
众人:“…… ”
你们兵部都有病呢吧。
“此次亲征不同于以往之例,有诸多危机,也更耗时费神,”薛复雨说得口干舌燥,饮茶去闷,转睛一笑将白衣少年提入话题,“若不是有这位小兄弟带路,只怕我根本找不到这袭风寨。”
白衣少年打了半天酱油,冷不丁被关注,手抖得险些没握住瓷杯。
白衣少年一口闷,很长叹了一口气,道:“多大点事。没事啦。”
“对了,话说迄今为止,我还未曾知晓你的姓名,”柳垂泽弯了一双清淡杏眼,道,“几次相遇也实属是一种缘分。不知小兄弟能否透露一二,勉强的话,就不必了。”
白衣少年笑吟吟:“不勉强不勉强,在下姓萧,名厌客。厌弃之厌,剑客之客。你呢?”
这边柳垂泽还未开口,就被墨允恩抢先了:“他叫柳静竹。”
萧厌客起初一愣,随即也笑弯了双眼,夸赞道:“柳静竹吗?真是个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