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黑暗的隧道,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我默然看着前方华丽的地宫,一块块珐琅似的砖铺在地上,像一面硕大的镜子,倒映出一个金灿灿的悬顶。墙壁两侧,金红的油彩在苍青的墙壁上勾勒出繁复的花纹,嵌入墙壁的金丝楠木好似柱子一路延展顶端。
玉千琼站在正前方,两侧明亮的烛火勾出他精致的侧颜,那么一瞬间,他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座玉雕,眼眉微垂,无形之中压着的竟是一种莫名的悲悯与垂怜。
他的前方,一扇巨大的金漆雕花大门悚然而立,足有四五个人那么高,门的中心雕刻着类似阴阳两极的图案,华美繁复,却也将他比的渺小。
玉千琼站在那里,比名家画中的仙人的更加出挑,就好像他生来就是属于这样的金碧辉煌,属于这样的宏伟古典。
一瞬间,我便信了——这就是他的家。
“站着干什么?” 玉千琼抬眸,侧身看我。
我的出现似乎将他从那种神奇的状态中打断了,使他重新变成了曾经波澜不惊、一潭死水般的模样。
“你住的地方令人震撼。” 我说。
“我知道。” 玉千琼语气淡淡,“和我来。”
“为什么结愿会在你住的地方? ” 我问。
“因为这就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可这不是在——”
“我不是你们。” 玉千琼说,有些烦躁,“这里还有别人,出去再说。”
我变了脸色。
别人?这地宫里还有别人!?可是我却对此没有一点察觉…
他带着我从侧面的一条小道走了进去,一路上的门都是用他的血打开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回自己家还要用自己的血开门,但总之,我们一路顺利的进入了地宫的储藏室里。
这里不大,墙上挂了几幅字画,我看不出价值,但隐隐约约的还是能感到它们价值不菲。
这里的装潢总算和我之前待过的石室差不多的简陋,还有些泛潮,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字画却都保持着最好的模样。
玉千琼似乎很清楚结愿在哪里,径直走到了柜子上放的扳指前,拿了起来。
我还没明白他要干什么,就见他手中灵光一闪,凭空多出了一把笛子。
“你做了什么!?” 我睁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那是从哪来的?”
“储物戒。” 玉千琼说。
“什么!???”
“出去说。” 玉千琼神色淡淡。
“等等,所以这个是凭空冒出来的?这是什么功法?还是——”
“兵器录都能显世,难道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尔等凡人? ” 玉千琼看了我一眼,黑眸流转间,仿若琉璃珠中日月星辰,摄人心魄。
我顿住,不由得后退一步。
玉千琼却收回目光,只出神的摩挲手中扳指,眉头微蹙。
片刻,他说:“我要去见一个人,但你需要和我保证,不管你看到什么,你都不能说。”
“去见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等等,玉千琼,你不是洛神宫的——”
“我说了,出去说。你答应,或是不答应。” 玉千琼再次打断了我,“如果你不遵守约定,我会杀了你。”
“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仙人?天上飞的,和嫦娥月兔一样的仙人? ” 我急促道,心中满是不敢置信。
这一定是一场梦。
我梦到了玉千琼住在皇宫大泽般的地宫里,和我说他不是人,是神仙。
我绝对是疯了。
这一定是天参草的幻象!
“……我是。” 玉千琼冷冷的说,“答应,或是不答应。”
“……那你为什么会被困在洛神宫?” 我只觉得一股荒谬从心中升起,“不,这一定是一场梦,玉千琼,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是仙人那为什么你要帮我?为什么你要救我?你到底想做什么?结愿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张孤。“ 玉千琼皱眉,“我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解释。出去之后,我自然会和你说。 ”
“……你既然这么说,我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
“你和我来,不要出声,不要离我太远。”
“…… ”
我的心情尚未平复,只懵懵的跟着玉千琼,再次拐过迷宫般的通道,竟就这么绕来绕去走出了地宫。
这次的出口在灵玉山脉的另一侧,然而,却又不像是灵玉山脉。
灵玉山脉树木贫瘠,山脉深处光秃秃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但是在这里,却是山清水秀,竹林清雅,朦朦胧胧的水汽凝成的白雾,将这里衬的宛如仙境。
玉千琼打横抱起我,没等我反应就带着我一路窜了进去。
没过多久,他就停下了,驻足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将自己藏在郁郁葱葱的树后。
“离,我有爹娘吗? ”
忽然,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响起,听上去十七八岁,还带着未褪的稚气,但音调平寂,没什么起伏。
我听到那声音就是一愣,转头看向玉千琼,他却专心致志的看着下方,黑眸闪烁,神情晦涩。
“你自天地中诞生,天地自是你的父母。” 回答他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语气温和、不徐不疾,仿佛只听着就能平静下来…
而且,不知为何,听着那人说话的语气,我想到了玉千琼。
我屏息凑到了边缘。
下方,一汪乳白色的泉水被一圈白玉兰树簇拥,从上往下看,白花花的像是树梢上的雪。
池中此时正泡着一个少年。
他全身湿透,上半身趴在池外的青石上,乌黑的发尾在水中散开,雪白的鲛纱紧紧贴在身上,两瓣蝴蝶骨振翅欲飞,背脊中脊骨的凹陷一路隐入水中,若影若现,欲盖弥彰。
他撑着脑袋去看坐在树下的那人,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还有那凹凸有致的劲瘦背影。
他不像个男人,也不像个女人;不像个俗世中的人,却又好像浸染在凡尘里。
这种气息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我吞了口唾沫,顺着那少年的目光看去,玉兰花树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慵懒的坐在树下,一只手放在脑后,一只手拿着一个竹简,翘着腿,极长的白发在他的身旁交错,像是月光在泥土间洒上的银霜。
一朵玉兰花刚好遮住了他的脸,是以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但当我转头看向玉千琼时,却发现他怔怔的看着,竟已是痴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
玉千琼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他曾经很熟悉、但再也触碰不到的回忆。他不是在看别人,而是在怀念。并且,不是在怀念别人,而是在怀念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蓦然,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假的,像一场回忆,像一场梦,无端的出现在了这灵玉山脉中本该无比贫瘠的山头。
玉兰花簇拥起的一片,一朵一朵坠在树枝上的花骨朵,都是这梦的象征。
“离,那你呢?你是我的什么人?” 少年问,“他们说,只有父母才会养孩子。你不是我的父亲为什么养我?”
“因为我善良。” 那人一本正经的说。
笑出声的却是玉千琼。
噗嗤一声,除了我之外却也没人听到,但他立刻从那片刻的恍惚中抽身而出,警惕的捂住嘴。
“替别人养孩子就是善良吗?那为什么人类不给别人养孩子,反而要养自己的孩子。如果每个人都交换一下自己的孩子,人人不都是善良的吗?”
“赡养自己的孩子是义务,去养一个没亲没故的人才勉强算善良。但是,其中的门道可多着呢。”
“人的心好复杂,离,我好像学不会。”
“你这笨笨的小脑瓜子想不明白也正常。过来,你离爹爹给你好好讲讲。”
“离,我一定要学吗?有你在,我听你的不行吗?”
树下的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说:“小玉,那你就没法自己生活了。”
“你不想要我和你永远一起生活吗?离,你要离开我吗?”
“小玉,永远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词。快乐很短,永远很长,你离爹爹没法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所以你是想离开我。” 那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不想离开你。” 男人说,“但永远是不能变成保证的。以后要是有人许诺你永远,他一定是个骗子,记得离他远点。”
那少年从水中撑起身,爬上了岸,顿时水滴如珠落玉盘般清脆的落进了池中。
他的鲛纱外衣很长,赤裸着上身,下半身是一条只到膝盖的短裤,跑起来轻盈无比,一窜就到了玉兰花下,看不清了。
“那是你吗?” 我鬼迷心窍,不知为何忽然这么问。
玉千琼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心早已不在原地,而是全神贯注、又无比隐忍的看着下面的一切,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其中。
于是,我安静下来,不再打扰他。
过了很久,树下都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风轻扫而过,带来了一点湿润的气息。
我抬起头,天空青蓝,白云稀薄,却下起了点点滴滴雨。
那雨啪嗒砸在了玉千琼的脸上,刚好顺着他的眼尾滑落。
他呆呆地神情这才逐渐消失,然而,那沁人的桃花眼抬起时,剔透的琉璃碗中却仿佛盛入了一股化不开的悲伤。
“走了。” 他站起身,声音有些哑,却又好像只是错觉。
但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从未有那么一刻觉得,在重重树影下的他是那样渺小,那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