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天水城著名的花柳巷。
老鸨身上浓郁的胭脂水粉气直冲到天灵盖,一张死白脸上抹了艳丽的唇彩,两颊打了绯红的胭脂,正摇着扇子怒骂两个珠圆玉润,露着白花花膀子的歌女袒胸露乳不知廉耻。
其实她们也是无妄之灾,只不过衣服掉了一侧带子就惹的那老鸨一通辱骂,但要不是衣服掉了带子,那被骂的就该是什么头发没梳干净、妆不够好看,或者更干脆一点——赔钱货、没良心的、白眼狼。
要是我能作壁上观,当个来这里执行任务的暗卫,或许还能多出闲心怜悯他们的遭遇,但可惜,我如今自身难保。
“痨病鬼,你看什么看?自己没事干吗?整天那副臭脸摆给谁看?” 果然,那边战场停歇不到三秒,老鸨就转头对我怒目而视,活像我刨了她的祖坟…
可能对她来说也差不多吧,毕竟对她来说金钱就是衣食父母,而我在她心里,实打实可是一个散财童子。
我恹恹的看了她一眼,手中琵琶一拨,那声音简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老鸨恨恨的走过来,似乎想打我,可是伸出手前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个阴森的笑。
“过了今天,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老鸨不怀好意的说,“今天晚上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 ”
我面沉如水,额角突突的跳。
如果我现在有内力,我一定跳上去杀了她,而不是穿着这身琐碎的衣服坐在软榻上,弹这把恶心的琵琶。
悲剧还要从我刚来天水城开始。
天水城是个大城,但治理天水城所属的县令却不是个好县令,因此,天水城比起其他大城来说混乱而动荡,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花柳巷,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怎奈何天高皇帝远,县令不管,也没人能耐的了。
我本没打算来天水城,而是打算再往前走一段路程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找家客栈或药铺打杂工,谁承想路走到一半,毒性忽然发作,猝不及防下我跌倒城郊,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这老鸨抓住,东西搜挂一空,还被带去交给了官府。
我的身份做的不严实,一查就能查出来是假的,于是被下了监牢。那老鸨见我孤零零一个人,居然花钱又把我赎出来,逼迫着我签卖身契,变成了她的一个小倌。
当然,我和别的小倌还是不一样。据她所说,我可是她想“力捧”的头牌,五官端正皮肤又好,还有种沉默寡言楚楚可怜的气质,定能在这天水城一炮而红。不只是天水城,说不定其他城里的人听了也会慕名前来,定能名动一方。
我一听就两眼一黑。我可是上了暗鸦和弦这两大杀手组织的通缉令,如今没半点保命神通在身,但凡被人发现可就是死路一条。
但我如今是真的无可奈何。
一开始我还想着偷还想着跑,每次都被人抓起来打一顿饿几天。那些时候我过的昏天暗地,全凭着我还记得我要杀叶林峰才撑了一口气。老鸨也没想到我脆弱如此,散了一笔钱给我治病,于是连带着更加恨我,想要连本带利从我身上剜下一笔。
如果我不听话,她就在我发病时故意不给我药吃,还把我丢到内厅里让别人看笑话。
我本就是凭空出现的,挡了不少人的路,因此看我出丑看的乐此不疲。
天参草发作时我一开始还有理智,但这毒不仅蚕食我的身体,还蚕食我的神智。后来,我对药物的依赖性愈发严重,如果没能吃到药,我会用头撞墙,撞地,拿刀割自己,拿刀捅别人……
他们将我丢到最中央的人群包围里,我发病,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就要我做尽各种丢掉尊严的事去换一颗药…
后来,带头最凶的小倌被我换掉了胭脂毒烂了脸,现在只能干干清扫茅厕的活。
为了能在这里还算有尊严的活下去,我不得不和一群小倌扯头花,今天那个扎我小人,明天我就能往他枕头里塞针,划烂他的脸…这种肮脏事我已经做了很多,而如今,老鸨对我愈发满意,因此,对今天的拍卖寄予厚望。
但我再怎么不要脸自甘堕落也万万不想让自己沦落到卖身的地步。
因此,我已经暗中下定决心:如果他要强来,我就是在这里受尽苦楚也有毒死他。我的血就是最好的毒,就算我武功尽失,我也可以趁其不备割开手一掌拍到他脸上,不怕他没能毒死——那可是天参草,天下第一毒草,无人能解的奇毒!
话虽如此,我却也对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不清楚。
我健康的时候从不会来这种作践人的地方,只对那人的拍卖略有耳闻,听说记录是两金一夜,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老鸨只让我上台蒙面弹一首曲子,然后坐着,自会有人考虑出价竞争。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至少我离暴露身份还有一层薄薄的面纱…如果一层面纱真的能阻挡杀手的火眼金睛,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聊胜于无。
我思绪重重,一首曲子不知不觉便弹的千回百转无尽幽怨,引的周围的妖艳贱货们一阵白眼。我冷笑一声,心中的想法令我自己都有些惊讶:等我内力恢复,我第一个便要将他们全都杀干净。
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想象,只是我以前从不会这么极端。
可能人都是会变的,我也不例外。
至少,如今的我心中,只能感受到对生活和生命强烈的厌烦和厌弃。
琵琶哀怨,天色也渐渐的暗了下去。
老鸨给我挑了一件青绿的纱衣,欲盖弥彰的披在一层白色丝绸衣袍之外,我一拿琴,一边的领口就往下滑。这叫什么?香肩半露,我冷眼看了一会儿,老鸨眯着眼睛笑的不怀好意:“这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你全身都是细皮嫩肉才能让客人喜欢,知道吗?”
我到底有什么可细皮嫩肉的?
我再怎么说都在刀山火海里拼搏了好几年,身上的疤也不少,这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冒犯的评价。
点燃的红灯笼摇摇晃晃的挂在悬梁上,照的这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眩晕。我沉默的等在场后,心里七上八下,盘算着晚上该怎么办。这事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直到哑奴来让我上台我都没能想出一个结果来。
我拉了拉面纱,垂眸缓步走了出去。
台下的人多的让我匪夷所思,一眼看去密密麻麻人头攒动。远处,二楼坐的贵宾也少不到哪里去,十个座位里九个是空的。
我打了个寒战,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是神色生硬的低头看着自己将手指摁在琵琶弦上,轻纱从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腕骨高高凸起,显得太过病态。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太瘦,但我还是比几个月前更加憔悴。
这是没有办法的——就算不在发病,我也能隐隐感到血液的灼痛,这灼痛时常让我夜不能寐,身体更是一动就疼。
一阵风吹过,灯笼下悬挂的铃铛叮铃铃的响了起来。
我面无表情的开始演奏,不过思绪早就离开了身体,飞到了远处。
叶林峰现在在做什么呢?他知道有一个人想要与他同归于尽吗?他知道有人要在年末时对他动手吗?
忽然,我感到一股奇怪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和场内大多数或好奇、或惊异、或危险的目光比起来,那道目光让我感到熟悉,和…
那是一道不确定的目光,那目光的主人似乎把我认成了什么人,却不确定我是不是他。
铮——
我心中一停,手中弦错了一音。
刹那间,我抬眸看向目光的主人。
找不到。
在我抬眸的瞬间,目光的主人就好像消失了,隐藏在茫茫人海中。
“…… ”
一曲终了,我起身行了一礼,悄然离场。
紧接着,我隐约听到外面沸腾了,老鸨兴冲冲的冲上台去,差点将我撞倒在地。
我冷笑一声,将琵琶丢到一边,跟着哑奴进了老鸨安排我进的房间。他们做的还挺有情趣,大红蜡烛和绯红床幔,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情药粘稠的味道。我捂住鼻子,还在一旁的桌上看到了某种软膏。
“…… ”
我将房间扫视一圈,除了点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这房间里待久了,我浑身燥热,气血翻涌,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大不了到时候自己去解决一下,我拢了拢衣服,不耐烦的想。
床铺很软,是我在这里躺过的最软的地方。我倒在床上眯了眯眼,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瞬间,我坐直身体,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坐在床上,牙齿却已经开始磨着嘴唇,若有所思的看着门口,蓄势待发。
“那大人,我就先走了。” 我听到老鸨谄媚的说。
紧接着,门就打开了。
我垂下眼眸,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最是乖巧,最是能让人放心警惕。
脚步停在我的身前,门在他时候缓缓的关上了。许久,我也没有听到他出声。
“…… ”
“抬头。”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猛的抬眸,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窄脸山羊胡,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不认识他。
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大人,如何称呼?” 我犹豫了一下,问。
那人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会儿,说:“叶岚。”
然后,他抬起手,撕下了自己的脸。
我像被那名字烫到了,噌的弹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瞪着他。
叶岚眉毛沉沉压着眼睛,一双眸子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你…是在做任务吗?”
“…… ”
我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说:“你来干什么?光顾我的生意?”
“刚好路过这里。” 叶岚说,脸颊泛红。他的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走到柜子旁掐灭了香。
我一屁股坐了回去,从床边拿了一把扇子,单脚踩着床沿,烦躁的给自己扇风。
“叶倾呢?他能让你做这个?” 叶岚随口一问。
“叶倾?我和他早就分开了。” 我说。
“分开?他出事了?” 叶岚顿时有些担忧。
“出事?我不知道,最近都没听到他的消息。” 我说。
“那你们为什么分开?” 叶岚拉开椅子坐下了。
我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说:“就是分开了。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来这里做什么?”
“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我不需要你帮。” 我想也没想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