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深秋的清晨凉飕飕。
贡士们有的搓着手臂小声嘀咕,有的哈着白气往手心里呵暖,衣摆被风撩得飘飘荡荡。
他们按会试的名次排着。
付觅荷在队首,紧跟着的是周晗,周晗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地往队尾飘。
与付觅荷这种天赋型选手不同,姬初夏属于勤奋型的。她日日手不释卷,连做梦都是做文章。
如今看到周晗瞟了过来,她微微偏过了头。
殿试耗时一整日,出了宫门,大家都饥肠辘辘。
付觅荷找到缩在人群中的姬初夏,挽上她的胳膊:“去桥头陈吃酱鸭吧?咸香醇厚,我从小吃到大,百吃不厌!”
姬初夏腼腆地轻轻点头。
“你呀,就是胆子太小。”付觅荷边走边道,“咱们是同年,以后是要守望相助的,你不如就搬来跟我一起住吧?”
她知道姬初夏一穷二白,即使授了官,也只能租间小屋子,那太委屈,也不安全。
姬初夏的声音既轻且细:“新玉姐姐都给我准备好了。”
付觅荷笑道:“我竟是忘了,方掌柜怎么会亏待你。”她促狭地打趣姬初夏,“你现在可是书香绣楼的活招牌呢。”
姬初夏想到家一样的绣楼,绽开一抹轻浅的笑意。
这笑颜如同昙花悄然舒展,美得惊心动魄。
付觅荷忍不住屏住呼吸,半晌才道:“你这张脸,真是倾国倾城。”
姬初夏脸上浮起了红霞。
时间不算早,她们吃过酱鸭,便各自分开归家。
付夫人不可能让自家闺女真的一直住在赵府,早就偷偷补贴了一间三进的小宅子给她。当然,付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姬初夏吃住在绣楼,要经过一条暗巷。
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没一会儿,就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姬初夏害怕,越走越急,没注意脚下的小泥坑,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要往前倒。
伸出来的手臂稳稳地将她接住。
姬初夏下意识地回望,一双清澈的眸子映入眼帘,是周晗。
她站稳后退了几步,福下身子行礼:“周公子。”
“别怕,我护着你。”
姬初夏咬了咬牙:“周公子还是别在我身上白费心思了,我不喜欢你。”
周晗的喉间泛起苦涩,扯动嘴角:“我知道,快走吧。”
姬初夏提起裙角,小跑着出了巷子。
周晗站在巷尾,看着那道缃色的身影消失在书香绣楼的门前。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久,苦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绣楼内,姬初夏透过狭小的门缝往外看,直到确定周晗离开,强撑着的坚强才如陈腐的墙皮般块块剥落。
方新玉不解:“你这又是何苦?他虽是未来的国公爷,高门大户,但你是新科进士,也不差啊。”
姬初夏摇头叹息:“很复杂的……”
方新玉此刻还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不堪过往会牵连周晗的名声,颇为恨铁不成钢。
转眼到了传胪大典,今科状元是一位寒门学子,会试第三。他领着新科进士上表谢恩,三跪九叩。
琼林宴在次日,设于礼部大堂。
元泰帝亲临琼林宴,勉励了几句。
按照惯例,他喝完一盏茶就会离开,近几日咳嗽愈发重了,晚上也睡不好,需要静心调养。
“陛下!”
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仔细听,还能听到尾音微颤,夹杂着紧张与决绝。
元泰帝放下茶盅,看到姬初夏绕过八仙桌,亭亭玉立地站在大堂中央。
她本就美极艳极,即使身穿青罗圆领衫,头戴乌纱帽,也遮不住那绝色的容光,更显得别有一番韵味。
元泰帝也是个正常人,这般容貌,他自然过目不忘:“姬初夏,何事?”
姬初夏盈盈跪拜:“臣状告盛京知府魏鸿,纵容妻弟,毁我家,杀我父,还将我卖入青楼折磨,罪不容诛!”
轰的一声,议论声炸开。
新科进士们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付觅荷瞠目结舌,她不明白,平日里仿佛高声说话都怕惊了雀鸟的姬初夏,怎么敢的呀!
周晗看着她挺直的脊梁,默默地站了起来,走过去,跪在姬初夏的身侧。
姬初夏颤着声音让他快走:“你干什么!”
自今日起,她与堂堂盛京知府不死不休;自今日起,她青楼妓女的往事将人尽皆知。
周晗在干什么啊!他身家清白,未来公爷,便就是尚公主也尚得的偏偏少年郎,干嘛要把名声与她这种人捆绑在一起啊!
“臣附议。”
元泰帝皱起眉:“干你何事?”
周晗是英国公世子,周月芙的侄儿,也是将来大昌板上钉钉的股肱之臣,这是犯了儿女私情的癔症了吗?
他听出了元泰帝语气里的不满,但他仍旧说:“臣已查明魏鸿及其妻弟的种种恶行,罄竹难书,一应证据皆在臣书房保管,还请陛下准奏!”
姬初夏瞪大了眼。
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漫上心头,原来周晗在背后,默默做了这么多。
元泰帝瞪了周晗一眼:“宣昭宁侯。”
口谕到昭宁侯府的时候,芙昭正在开开心心地试嫁衣。
她一口气定了三套,不知疲倦地欣赏着自己的美貌。嫁衣穿脱繁琐,她多耗了一刻钟才匆匆赶到琼林宴。
琼林宴里尚在推杯换盏,但气氛诡异。
芙昭没见到元泰帝,是蒋公公在等她:“陛下口谕,昭宁侯奉旨查魏鸿一案。”
听到这句话,姬初夏瞬间瘫坐在地,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耗了个干净。
芙昭看向姬初夏,她之前就隐隐有猜测,姬初夏打算在琼林宴来个大的,但是周晗陪她跪着是怎么回事?
蒋公公与芙昭已算熟识,他低声道:“陛下吩咐您管好您表哥。”
说罢,还用眼神点了一下姬初夏。
芙昭秒懂,所以她那风光霁月的表哥与姬初夏生了情愫?
她登时笑道:“公公放心,我表哥为人正直,绝不会怠慢初夏。”
蒋公公被噎了一下,但见芙昭是真高兴,这才不得不把话说得明白些:“侯爷三思啊。”
“所以……”芙昭反应了过来,心里不爽,元泰帝管得可真宽。
但她当然不敢明说,只得道:“多谢公公指点。”
魏鸿的案子不难,若说赵荃娘的失察之罪着实委屈,那魏鸿就是实打实地犯了包庇的罪过。
更何况,十六楼和郑氏兄妹的事,芙昭还是亲历者。
周晗巴巴儿地奉上他搜集已久的证据,在华九思的帮助下,芙昭亲自写了结案文书。
这一整套下来,她对断案的流程可谓烂熟于心。
她坐在书房里,把折子翻来覆去地看,啧啧道:“我可真厉害,你看看,案由清晰如砥,证据链环环相扣,便是刑部老吏见了也要赞一声精彩。”
华九思忍俊不禁:“文笔如刀,入木三分?”
“对对对!”芙昭竖起大拇指,“有文采。”
华九思稍一用力,就把芙昭揽进了怀里:“娘子忙着主持公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三日后就要成亲了?”
芙昭红了脸:“就盼着这一天。”
“不过……”她转了一下身,趴在华九思的胸膛,“你说陛下为何让我负责此案?还是你我即将成婚的前夕?”
华九思摇头:“猜不透,但看你也乐在其中。”
芙昭扬了扬下巴:“那是,恩科结束,正闲得发慌。”
结案折子被呈到御前,元泰帝效率极高,刚过两日,魏鸿和丁家就锒铛入狱。
因还牵扯了不少人命官司,丁舟作为始作俑者被判了斩刑,魏鸿毕竟手里没沾血,流放辽西,与赵材作伴去了。
姬初夏抱着芙昭痛哭,多年来积郁在心头的恶气总算消散了。
“我昨夜梦到了爹爹。”她杏眼含雾,端的是楚楚可怜。
芙昭柔声道:“他老人家定是终于放心了,这才跟你打声招呼。”
“嗯。”姬初夏声音宛若黄莺轻吟,“他来世定能投个好胎,一世无忧。”
瞧姬初夏在缅怀父亲,芙昭也不能问她和周晗的事。
喝完一盏奶茶,她刚想开口,姬初夏道:“侯爷,我想找荃娘行个方便。”
芙昭好奇:“你担心自己的官职?”
姬初夏低声道:“我与觅荷不同,我胆子小,琼林宴一跪已经耗光了所有心力。我现在只想求个国子监博士的缺,老老实实地教书育人。”
国子监博士,才是从八品,她这哪儿是求赵荃娘行方便?这是在给赵荃娘送官声啊。
“更何况。”姬初夏透亮的眸子里闪着点点星光,“我至今还记得您描绘的那个世界,虽然我们无缘得见,但教书育人就像栽种一棵棵小树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就把美丽新世界留给后来人吧。”
真正的自由,从来都是拥有选择的权力。
芙昭当然支持她,而且认为她的理想很浪漫。
“明日我成亲,你早些来,送我出嫁?”
姬初夏垂下头:“我还是不出现了吧?我不太吉利。”
虽然魏家倒了,但民间对姬初夏的口诛笔伐也不少,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谁让她长得美”,“青楼这么些年,身子肯定都被戳烂了”等等。
芙昭真想直接抽那些嚼舌根的人一耳光,再问他们响不响?
她握住姬初夏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不容置疑:“你这么想,才是真正的不吉利。”
“初夏。”芙昭问她,“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拒绝我表哥?”
姬初夏漆黑的瞳仁猛地一缩。
她不敢看芙昭,闷声道:“不是,我不喜欢他。”
原来是,真的不喜欢吗?
芙昭觉得可惜,但她尊重姬初夏的心意,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今晚就住在侯府?”
别看姬初夏软绵绵的外表,但绵里藏针,芙昭是真担心她明天不来。
此时,绵风推门进来:“侯爷,舅夫人和表公子来了,正在往书房来。”
表公子,不就是周晗?
姬初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还下意识地捋了捋鬓角。
芙昭疑惑:这是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