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凌解春扔了一颗剥好的荔枝到罐子里,紧锁着眉头道:“绝对是疫症。”
”这么多人在三个月中先后死亡,除了疫症,不会有别的解释。“
“嗯。”
沈萧辰双手拢在袖中,垂目应道。
“需想个法子。”凌解春沉吟道:“如今已是盛夏,若是待宣王归来再有所行动,怕是要出大事。”
“嗯。”
沈萧辰低声道。
“所以你是有什么主意了么?”
凌解春对着他沉静的剪影,一时之间思绪起伏,那个名字在唇舌之间辗转良久,最终也只是无声。
“不能这么轻易下结论。”沈萧辰终于抬起头来,沉吟道:“我先去那村子里瞧瞧。”
“若真如范银所言,那些村民的尸身应仍留在村中,是不是疫症,一望便知。”
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见一般浓墨重彩,却轻浅得仿佛一眼就能望穿——
无他尔,只想究因溯源,寻根问蒂,而已。
“你疯了。”凌解春心上一紧,手上力道收不住,粘腻的汁水霎时沾了满手。
他拧着眉看向沈萧辰,试图向他力陈利弊:“如今是什么天气,即便不是疫症,那地方怕也去不得了。”
沈萧辰不置可否。
“况且若真是疫症……”凌解春不敢细想,盯着他道:“你非要以身犯险么?”
“我不会有事。”沈萧辰起身道:“我有……”
他顿了一下道:“……宫里防治疫症的良方。”
“那殿下不妨让我去试试。”
凌解春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手腕,指尖顿时传来些粘腻的触感。
他讪讪地收回手来,烦闷地将双手置到山泉水流下。
沁凉的泉水汩汩流下,似也带走了几分心上的燥意。
“我不会有事。”
沈萧辰行至他身侧,亦将手腕置在溪流下,展开五指,仿佛将划过凌解春指尖的水流掬在掌中:“相信我。”
他行过千万里路,走过不知几多尸山血海,他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却不知该如何向凌解春解释。
眼见着水流自自己手中流向他的掌心,分明没有一丝身体接触,凌解春却蓦然红了脸。
他收回手来,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们得先把这酒酿好了才行。”
“嗯。”
“你酿过酒么?”
“没有。”
凌解春努力回忆着范银教授的方法,亦步亦趋地向下实行。
“你糖放少了。”沈萧辰忍不住道。
“你不是没酿过酒么。”凌解春抬眼道。
“……”
“……我见人酿过。”沈萧辰道。
“那你会酿荔枝酒么?”
“不会。”沈萧辰诚实道。
“那你怎么知晓酒要如何酿。”
“世间的道理总是相通。”
“那你说说看,这酒应该要怎么酿?”
“洗净剥皮去核。一层冰糖一层荔枝铺满,加酒曲封陈。”沈萧辰答。
“这么甜也要加糖么?”凌解春问。
“当然。”沈萧辰顿了一下道:“吃起来再甜,它本质上也是酸的。”
凌解春笑出了声。
“笑什么。”沈萧辰不满道。
笑你甜,也笑你酸。
可惜凌解春不能讲出口。
他惋惜地笑了笑。
就如同前世里,惋惜那湮没在霜糖中的点点桂花。
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破绽百出,欲盖弥彰。
他怎么就信了他的邪,他怎么就未曾起过疑。
那人果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拭他的泪:“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有眼无珠,连这么拙劣的谎言都愿意相信。
“我笑殿下可真是个妙人。”凌解春轻声道:“给了我这么多惊喜。”
沈萧辰抬首望着他,欲言又止。
凌解春亦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不曾回避。
他有许多大道理可以讲,可是——
“我同你一起去。”凌解春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涉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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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谷村外。
沈萧辰向凌解春摊开手心。
凌解春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又是苦心莲。
这一次他做足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唇齿间传来的味道却让他有些懵——非但不苦,反而有些甜。
他抬眼去看沈萧辰,那人却在他看过来时移开了眼。
凌解春含着那丸药,拉着他的衣袖含糊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更令他意外的是,沈萧辰非但没有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任由他抓着,主动伸出手来,从上至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确认他的衣裳已经按照他的要求系好。
他神情有些严肃地将几个荷包挂在关键部位,末了才就地拢了柴堆,用香将自己和凌解春周身熏了一遍。
凌解春刚动了动鼻子,口鼻处便被他用面衣罩住了:“别乱闻。”
语气平静得近乎温柔。
凌解春忍不住看了他几眼。
“走罢。”
沈萧辰忽略他的目光,转身向蓝谷村走去。
凌解春受宠若惊:“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他追上沈萧辰,漆黑的眉眼藏在面衣后面,即便是看不清楚轮廓,却也依稀可以想见那弯弯的形状。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沈萧辰一板一眼道。
他不是不曾不后悔过,只是木已成舟,悔之无益。
沈萧辰抿了抿唇,他只能庆幸,庆幸凌解春并不记得。
他还有机会弥补。
凌解春察言观色,心里不禁暗自窃喜,语气中却带了三分怅然、三分戏谑:“我可是足足疼了三日有余。”
不意外的,看到那纤长的睫羽振了一振。
分明是他在邀宠,这一瞬间,他却莫名觉得心疼。
好像在他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望秋之后,一颦一笑都变得分外易懂。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竟觉得他阴沉可畏?
“那夜……”
沈萧辰的脚步变得急促了些。
凌解春追上他,羞答答地问道:“臣伺候得殿下可曾满意?”
果不其然,身边人顿时踉跄了一下。
凌解春及时扶了他一把,手却没有松开,顺着衣袖勾住他覆了一层手衣的手指。
沈萧辰似乎想甩开他,但最终并没有。
“如是看来,殿下应该还算满意。”凌解春心里笑得直打跌,眨了眨眼道:“殿下只是浅浅地回忆了一下,竟然就这般神魂颠倒。”
“光天化日之下,你不知羞么。”沈萧辰比他想象中更快地恢复了镇定,反唇相讥道。
凌解春笑得肚子痛。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讲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分明同当年那个带着赧意说佛祖怪罪的小和尚一模一样。
他还在琢磨着怎么逗弄沈萧辰,未成想沈萧辰突然停下了脚步,顺势拉了他一把,一不留神间,凌解春险些栽倒在地。
凌解春纵然习艺不精,本能也理应稳定下盘,调整姿势。
可是他却舍不得放开那隔着两层手衣的温热手指。
更不忍心使力。
最终还是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
这感受同寻常受伤可不一样,凌解春坐在地上,有些没缓过神来。
“习武之人……”沈萧辰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言挖苦道:“……底盘也这么不稳的么。”
凌解春没有正面回答他。
只是在面衣的掩护下仰头沉默地端详了他片刻,叹息道:“你变了。”
语气中难免带了几分哀怨。
他一边觉得遗憾,另一边又觉得有趣。
为那些望秋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展露过的情态。
却在“沈萧辰”这个身份之下,可以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
甚至于那些爱意中潜藏的恨意,亦或是隐藏在怒火中的在意。
他有些酸楚地想。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在凌解春口中亦真亦假地讲出来,意味深长得沈萧辰不愿再深究。
“前面应该就到了。”凌解春道。
“嗯。”
沈萧辰松开手,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留下凌解春一个人,没有缘由地望而却步。
不必他应声,那冲破他们周身浓郁的香料气味,扑面而来的刺鼻味道,已然向他们展示了面前是怎样一副人间炼狱。
那是人类尸首腐败的味道。
他记忆中未曾经历过,却熟悉得如同曾置身期间。
仿佛他自己,也被这气息这般笼罩过。
他面前的身影却似乎并不意外他就此停下脚步,似一个懦夫一般环抱住自己,就地缩成小小的一团。
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震颤的眼皮让他看不分明眼前人,他感谢此时的沈萧辰正头也不回地向蓝谷村深处走去。
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