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
天边残月未落,日光下浅淡地挂在天边。
那些在礼部消磨时日随手翻阅过的只言片语终于绘作于星盘之上,向他展露出苍茫不休的太阴星轨来。
月犯明堂……
……大人忧。
前世今生仿佛一只手随意拂过的棋盘,而他不过是这棋盘上随遇而安的二三子,进退左右全由不得自己作主。
他有些茫然地凝视着天边月色,直至明晃晃的日光堂而皇之地裹挟过暗淡月光,仿佛也不过须臾之久。
他连沈萧辰何时折返都不曾知晓,跌跌撞撞地被他拖回到方才熏香的地方,跪坐在地,沈萧辰利落地替他解下外袍面衣,连同自己的,一并丢近火中。
布类易燃,投入火中瞬间轰鸣起巨大的火焰,倒映在沈萧辰漆黑的眼底,仿若血色铺天盖地而来。
他本应恐惧。
可凌解春只怔怔地望向他眼底的火光,看隔世的尘烟在他眼中渐次灰飞烟灭。
他不为所动。
明明是他不曾、也不应刻去经历的一切,可是他始终不为所动。
前世的惊涛,今生的骇浪,全都在他眼底湮灭无声。
“不是疫症。”沈萧辰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一般,眼睛都未曾眨上一眨,言简意赅道:“是中毒。”
“……毒从何来?”
除去面衣,香气顿时变得浓郁了些,凌解春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出言问道。
“水源。”
沈萧辰盯着他的眼睛,加重了语气道:“此地没有经官府查验的痕迹,便直接被封州城当作疫症来处理了。”
凌解春有些迟钝地仰着头,怔怔地看向沈萧辰。
短短几个字,仿佛浸有无限的寒意在其中。
如此有头无尾的几句话,沈萧辰却笃定地望着他,仿佛他一定能懂得他心中所想一般。
凌解春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在那黑白分明的沉静目光定了定神,倏尔一震道:“……是为了土地。”
一切豁然开朗,他愤然道:“如此一村一镇的灭门,是为了他们手中的土地。”
宣王欲行土地新政,为防兼并抑制土地交易,凌解春在宣王府年久,自然知晓以宣王的行事风格,以他的行事,此政必定苛刻且不留余地,纵然有范金娘从中转圜,也势必难以影响沈衔霜刚直的作风。
可是过犹不及,一旦利益暴增,自有人要铤而走险。
沈萧辰颔首道:“此地与中原不同,自来被称为烟瘴之地,当地自有一套应对之策。而瘴疫频发,乡民皆已习以为常,并不会如中原一般引起恐慌,因此……”
凌解春接口道:“若是附近村落再趁此出现了中毒现象,反而坐实了官府关于疫症的结论。”
“正是。”沈萧辰凝重道。
官府是官府,宣王是宣王。
君仁则臣直,而直君之下,莫不潜曲已求无过矣。
如今宣王不在封州城,底下人的小心思,便渐渐明目张胆了起来。
“我们需得快些寻见宣王。”凌解春蹙眉道。
沈萧辰不以为然道:“寻他做什么。”
凌解春依然保持着仰头看向沈萧辰的姿势,眼中尽是茫然之色。
沈萧辰抿了抿略显干涩的唇,沉默地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起身。
凌解春顺从地借着他的力起身,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视线自仰望变为平视。
他一时间有些难以言道的心乱如麻。
甚至觉得心中的某些信念正在摧枯拉朽般崩塌,压得他无法喘息。
他此刻方才明了,前世……与其道他身为宣王的府的幕僚,不如说是宣王府在为初入京都、无根无基的他提供庇佑。
在他心中,宣王府风雨飘摇,却又坚不可摧,而岭南……在宣王府人的口中,便如遥远的、素未平生的故乡一般,是他们永远可以归去的后盾。
如今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这片土地上,方知那些对岭南温软的怀想,亦只是想象。
宣王府,也只是自岭南严酷的血光中拼杀出的一条血路而已。
他怔怔地望向沈萧辰。
毗卢寺之于他,便如岭南之于宣王府。
这世上根本没有可以归去的隐乡,他们的身后从来没有退路。
他愈是奋力向山巅攀登,愈是能触碰到那肆无忌惮,又无遮无避的四面风。
“可是……”凌解春轻声道:“我们贸然进城,若叫范银知道了……”
他还没忘了他们如今还受制于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提前与范银知会一声。
“管他做什么。”沈萧辰不以为然道:“谁又不是各怀鬼胎。”
这词用得恰当又不恰当,凌解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矜贵的指尖抚过沾染了冷汗的手背,显得略有些柔软。
沈萧辰察觉到指尖的震动,自然而然地放开了手。
凌解春抬手拭了拭脸颊沁出的微汗,内心的动荡渐渐平复了些,自嘲道:“我就该晓得……”
是啊,管他做什么。
他宁王要如何行事,难道还等一个出身江湖草莽的贼寇来教么。
明明是他先入这生死局,他却远比自己更早登临这层层高岗,一个人面对四方无定风。
“怎么?”沈萧辰觑他面色终于恢复了平常,这才开口讲正事:“算算时日,沈衔霜不日便应返回封州城了。”
“为何?”凌解春奇道。
连宣王身边的近人都无从知晓他何时回还,沈萧辰又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沈萧辰叹了口气。
他如今是越发觉得凌解春前世死的不冤了。
这人身在官场,为人臣子,没有一丝一毫的为官敏感度。
旁人是目下无尘,而此人……却是从不抬眼面天颜。
“还有月余便是万寿节了,沈衔霜每年都会拿些新种的东西向老皇帝献寿。”沈萧辰不知想到了什么,言语里不禁带了几分讥诮道:“可惜大部分时候,老皇帝瞧都不会瞧上一眼。”
他这么一讲,凌解春反倒是想起了前世种种,不仅唏嘘道:“老皇帝惦念岭南的物件,怕也只有荔枝了,可此物贮藏困难,运输更难。”
况且岭南遥远,皇权不稳,西南中原匪盗成群,又兼之层层关卡,十次反倒有八次是会在路上便被洗劫掉大半。
荔枝珍奇,徒徒奇货可居而已,而粮食……落到何人口中,也都可以果腹。
但老皇帝,想要的却不是什么一年三熟、亩产三百斤的大米。
他身为君不能明言,而沈衔霜为臣,却又无法领会圣意。
一边是悲悯天下的良心,一边却是高高在上的目空一切。
注定不相为谋。
凌解春和沈萧辰并不曾知晓封州城地处何处,但沈萧辰在野外的辨位之法着实厉害,走了不过三四个时辰,便遥遥望见远处城郭的模样。
四下城门大开,浩浩荡荡一群人正准备入城,衣饰穿着皆如寻常百姓,凌解春却一眼看出其中几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向前疾行了几步。
沈萧辰估算得竟然分毫不错——宣王回城了!
“是宣王殿下回来了!”
身边人迟迟不曾跟上,他方才如梦初醒,回首道:“我不会认错。”
“嗯。”
沈萧辰不置可否,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你快些。”眼见宣王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口,凌解春不禁有些着急道。
沈萧辰顿住了脚步,不悦道:“我走不快。”
凌解春的脚步不曾停留片刻,直至身后人淡淡道:
“我腿疼。”
什么宣王璐王顿时被凌解春抛在脑后,他立刻折返回来,扶着沈萧辰的手臂示意他就地坐下,忧心忡忡道:“怎么又突然痛了?”
“是不是因为今日走得太多?”
沈萧辰的腿疾已经月余没有发作过,凌解春都险些要忘了这回事,此刻不禁懊悔不已:“今日就不该出来。”
“骗你的。”沈萧辰拉开他的手臂,眼睛里却带了几分笑意:“城门口人多口杂,你就算是再急不可奈,也不宜在此处会面。”
凌解春恍然大悟,搓了搓手道:“怪我,莽撞了。”
他倒是无所谓,如今的宣王尚不曾与他相识,只是他与沈萧辰之间,怕是会当众起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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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府的位置不难打听,他们远远缀在后面,见那中间那看不清的人影一呼百应,人群听令而散。
所谓的“宣王府”,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遥遥看进去,里面还有数座二层的小楼。
在京中,这大概是七品官员都看不上的住处。
在这里,已经算是左近难得的好住处了。
看似不起眼,但他们一路走过来,本是身处闹市,却蓦然寂静下来。
连街巷都是精心打理过的。
就如这院子中的几座小楼,外表寻常,用的全是西南来的木工细作。
主人欲低调行事,主理者却又颇为用心。
此地没有宣王,却有封州城,有阳奉阴违的封州州牧。
“与我想象的倒也想差无几。”凌解春感慨道,毫不迟疑地伸手便去扣门。
沈萧辰却默默后退了数步,整个人隐在门前的树影后。
凌解春难得未曾回眸看他,只垂眼看向自己的手指——门开了。
一个男子,皮肤晒得黝黑,身上是粗麻的衣服,卷着裤角,挽着袖子,胡子亦有数日未刮,将本来端正的五官都湮没了。
看不出一丝出身贵胄的模样。
只是他这般垂着眼望向门外的少年,不怒自威的目光依然凌厉迫人:“你是……”
“凌解春。”
凌解春正身,长揖到地,郑重地行了一礼。
“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为玉在山而草木润,为渊生珠而崖不枯。
为蚕养五季,粮种三熟。
为神农百草,衣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