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近段时间接连大雪，若不是去年夏天见过那漫山遍野的风铃花田，顾怜微还以为自己是要进雪山。

老K一路上平静地讲着经过：“三天前去集市买了整车吃的。据司机说，那时候脸色就已经蜡黄，走路很慢。估计前天没的，咱们的人看覃岚两天都不进院子厨房才觉得事情不对，进去后发现人躺床上，已经臭了。”

顾怜微听着这些，倒说不出特别伤心，毕竟自己和这个外婆没什么感情。但想着一个老人家，明明儿孙满堂，最后却是孤零零的走，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

沈知兰一直闭目养神，听完也只是嗯了一声：“遂了她的意，和老头子葬一块吧。”

几人踏着雪沿村口往西，顾怜微想起去年她和江沐尘在这家桥上听见顾洋的死讯，如今不过大半年，覃岚也没了。可跟顾洋不一样，覃岚是风光大葬，花圈花束从村口一直延申到顾家院子，甚至桥上都挂满白色的绫缎。没有人要把遗体送殡仪馆，走进院里时，顾怜微还听见了哭声。

她看着沈知兰，低声问道：“你做的？”

“我看你对这个外婆挺亲。”

顾怜微没答，眼神一瞥便看到顾云海朝两人走来，一脸恭维，“知兰，你看我们这样行不？”

沈知兰眉头一拧，“活腻了？”

顾云海瞬间双腿吓软，“这，这已经是我们小地方丧葬最高规格了，你看看，还差什么，我马上去办。”

沈知兰咬着牙，“他妈的，知兰是你叫的？”

“啊！沈总。”顾云海给了自己一嘴巴子，“瞧我这破嘴！”

在场的人看沈知兰一副主人家的模样，不免侧目，但都敢怒不敢言，只能继续哭天抢地，锣鼓声天。

沈知兰坐了几分钟就嫌吵得头疼，问顾怜微看够没。

“你要走了？”

他说着话就已经站起，“看一眼就行了。顾云海会把这事办好的。”

顾怜微的眼神绕过那具上好的黄花木棺材，看向里屋，“想去看看。”

沈知兰看着昏暗的屋子既嫌弃又不太耐烦，但为了顾怜微的情绪还是照做了。堂屋里摆了些香火，几人上楼转进卧室，顿时被眼前的画面恶心到。

顾怜微的大表哥顾成才和一个浑身赤裸的姑娘厮混在床上。姑娘看见三人赶紧扯过被子挡住自己。顾成才慌忙套上裤子。“怎，怎么来这了？”

“老K，砍了！”

顾成才张开手要去挡老K，“欸欸，别！我错了！我——”

老K抓过顾成才摔到地上，一脚踢上命根子。他惨叫一声，还没从苦痛中回过神来就被老K从二楼扔下。姑娘见状尖叫，顾怜微循声望去，看她不到二十的模样，绝不可能是自己大表嫂。

楼下的人被突然摔下来的顾成才吓坏了。他是手肘着地，死不了，但骨折是不可避免地，内伤多半也有。沈知兰拉着顾怜微下楼，对顾云海冷笑一声：“奶奶尸骨未寒，就和未成年在死人床上搞起来了。我真是大开眼界。”

顾云海丢了面子，又不敢对沈知兰说什么，只能着急忙慌和自己老婆王兰还有另外两个儿子抬起顾成才去看医生。

沈知兰大喝一声：“丧事没完，走哪儿去？！”

顾云海看了眼沈知兰，对着王兰小声道：“快，你和成功把人送医院，我和成风守在这。”

院中宾客捂着嘴交头接耳。

“女的还在楼上？”

“未成年？谁啊？”

“怕是顾三儿家那个？”

顾三在一旁嗑瓜子和人聊天，根本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离开的，听见这话脸都绿了，赶紧跑进屋去，随后便听见里面传来打骂声。

沈知兰冷笑一声，“老K，走。”

顾怜微拉过沈知兰的手，“我们在这住几天好不好？”

沈知兰想着顾成才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顾云海也是阳奉阴违。他知道顾怜微心软善良，不忍心自己外婆死后也不得安宁。他叹了口气，看了眼对面民宿，“这儿？”

顾怜微抬眸，眼里闪着泪花。沈知兰一下就慌了，抬手给她擦泪，“好，住到下葬再走。”

民宿老板一大早去对面走个过场鞠了躬，没看到后来去的沈知兰和顾怜微，所以不清楚来人是谁。看到这么个富贵的人踏进他这个死人对门的民宿，根本没反应过来。

老K面无表情，问道：“还有房间吗？要最好的。”

老板在沈知兰耐心耗尽之前终于出了声：“有，有有有。三位身份证出示一下。”

沈知兰让老K把司机也叫进来，“四个。三间房。”

老板这才认出这三人一个多月前来过这。他心下嘀咕：冬天的风铃村有什么好逛的？管他娘的，有生意谁不做？

*

连着三天都是敲锣打鼓，丧乐昼夜不停，沈知兰根本没法睡。待到第四天下了葬，他才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顾怜微半夜坐上阳台，看对面漆黑一片的顾宅。唱了三天大戏后，顾云海拿到了钱，连院里的贡品和鲜花都没收拾，美其名曰要等覃岚回门，魂魄归位。听说顾成才肾脏摔坏了，得做手术，可顾云海来找沈知兰要支票那点头哈腰的模样，彷佛伤的不是自己儿子。

她眯起眼睛，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会教出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和逃跑的女儿。正想得出神，对面二楼窗户突然一道反光。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了。她想起上一次来这，就莫名感受到有人在偷窥她，顿时心下一惊。

顾怜微如今被沈知兰弄得比林黛玉还娇弱，按理说不该孤身往一个刚死了人的阴宅去。可她实在是心中不安，穿起大衣蹑手蹑脚出了门。

顾云海走之前甚至没锁大门，月光洒下，照在覃岚的遗照上。换做寻常人，定是七魂吓去三魄，可她不怕这些，站定看了会儿，然后跪下磕了个头。

刚想磕第二个，她又感觉到那道目光。这下她不再耽搁片刻，从院里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就冲进去。

“谁！”

空荡荡的堂屋中只有她的回声。院外吹进一阵冷风，她凝神听了会儿，没听到任何声响，又侧着身子握紧刀把一步步踩上楼梯。沈知兰派来监视的人在昨天先撤走了，但是顾怜微不知道沈莫寒有没有派人，也害怕惊动对面的老K，只能在黑灯瞎火中摸索。

还好她前几天进来看了，记得房子大致的布局。她感觉异样的房间正是覃岚生前的卧室，门是开着的，她凝神屏气，一步步往里。

顾怜微拿起菜刀使劲儿往自己四面八方挥舞，却没听到半点声音，她确认人站在更远的位置。此时她已经来到门口，屋里拉着窗帘，透不尽一丝光。覃岚卧室简单，入门左边是一张大床，对面便是一个衣柜，窗边是书桌，如此而已。

她从口袋取出在院里捡的石子，先是往床下扔，确定无人。然后又往里进了一步，将菜刀往窗边挥，也没人。

她突然觉得背后一凉，赶紧回头去看门后。

门砰地一声关上！

“谁！再不说话我动手了！”

她看不见人，但已经感受到了呼吸，离她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顾怜微呼吸都重了起来，手臂微微发抖，毕竟自己如今敌不过任何一个成年男子，但好在菜刀在手，技巧类的东西也还没丢。

“三...”

“二...”

她知道对方不会答了，但又感受不到半点杀气，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我再给你——”

右手腕被轻巧一折，菜刀哐当落地。她刚要动手，后脑勺便被扣住，一张冰冷颤抖的唇覆了上来。

顾怜微浑身像过了电一般，整个人都麻了。她那只没被控制的左手战栗着抓住对方肩膀。粗糙却又柔软的棉麻质感，带着那种老式肥皂的香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首先注意这衣服的材质和味道。第一反应是他，但不可能是他。他不穿这样的衣服，身上也不是这个味道。

她摊开左掌，轻轻一抚，指尖一颤，不敢继续。她又慢慢感受对方握住她手腕的手指，以及那无数次抚摸过她的掌心。

如果她还不信，那就是鬼在吻她。

顾怜微几乎瞬间哽咽出声，对面终于离了她的唇，往上亲她的眼睛，“别哭。”

她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耳膜被这轻微的声音震得生疼。

她张口，声音细不可闻：“沐——唔...”

江沐尘揽住她的腰一个转身撞在门上，和刚才那个似有似无的吻相比，这个吻简单粗暴，单刀直入。顾怜微只听见吸吮的水渍声，她所有的空气都被攫走，身子软得像一滩水，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觉得自己在无际的旷野中奔跑。以前听同事说起‘劫后余生’，她连自己死了一遍都没有的感觉，居然此时此刻体验到了。

江沐尘将她打横抱起出了卧室，回到一楼，从后门走到离主屋十米开外的杂物房。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房子，隐在一片竹林之中。

江沐尘没开灯，掀开被子将两人裹在里面。他没说话，她也不说，只是环着他的腰，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脖子，感受他的气息。良久，才听他缓缓开口：“轻了。没好好吃饭。”

她带着哭腔嗯了声，手指尖点在他额头上，沿着鼻梁轻轻往下。黑暗中，他的轮廓却异常清晰。“伤好没？”

“试试就知道了。”江沐尘拨开她的外套，一颗一颗解开睡衣纽扣往下吻。褪下她全身的衣服叠好放在椅子上。

*

江沐尘在黑暗中摸索到桌前给顾怜微倒了杯水，然后将她搂在怀里慢慢开口：“我醒来就在这儿了。你外婆给我治伤，喂我吃饭吃药。她说有人盯着家里，但这里还算隐蔽，只是不能去一层堂屋和院子。前几天她一整天都没来送饭，我晚上摸黑去看怎么回事，却发现她已经...”

顾怜微想起老K说覃岚买了很多菜，想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下一次出门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鬼鬼祟祟去外婆卧室干嘛？”

江沐尘轻轻捏了下顾怜微的脸，以示对‘鬼鬼祟祟’这个形容词的反抗。“她前两周说自己身体不好，在卧室衣柜放了钱，如果她过世了我就去取走。”

“......”她挣开他，黑暗中那双眸子射出‘寒光’，“就为了钱？！”

他笑声低沉而有磁性：“我手机银行卡通通不能用，总不能饿死吧？第一次没找到，我想你明天多半要走，所以今天又摸黑去找。”

顾怜微鼻尖一酸，只觉得嘴里苦涩，“你这几天没吃饭啊？”

“还好，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溜到二层客厅摸了些水果和饼干。”

她心疼得要命，又搂着他不松手，“你还想在沈宅外面蹲守不成？”

江沐尘笑道：“我还没这么傻。想先去墓园外住着，走一步算一步。”

“你墓园钥匙没了吧？我那把在家里呢。”

“窗户砸了跳进去不就行了？”

......顾怜微确信江沐尘落下山崖时出现了灵魂交换的情况，“你不知道谁救的你？那个悬崖不矮，又到处是石头，你当武侠小说呢？”

他被逗得胸膛上下起伏着，“这离江南那么远，你外婆应该不能来救我吧？不过我确实不知道是谁，被甩下去之后的记忆都没了。”

顾怜微想起还是后怕：“你有病啊江沐尘，干嘛激怒沈知兰？！”

“我一心想着把你择干净，顺便骂他个狗娘养的。我知道会挨一顿暴揍，没想他真敢杀人。”

“你怎么不求他放了你？！”

江沐尘低笑了声，轻飘飘道：“在你面前求他？我还是宁愿死。”

顾怜微握起小拳头，又舍不得打这个失而复得的心上人，只能轻轻捶了下他心口。两人又安静地相互依偎了会儿，顾怜微突然惊叫：“那你的骨灰哪儿来的？！”

江沐尘吓了一大跳，摸着自己的心脏，“嗯？”

她低垂着眼睫，半晌，才道：“是老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