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桀是何许人也?蜀王的同宗之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时嚣张跋扈,在蜀地为非作歹。伶舟本不想干预王国之事,只是蜀国供奉她们二族,维护地方安宁也算是伶舟的职责。她几次三番劝诫蜀王提防杜桀,警惕他暗生不臣之心,奈何蜀王百般纵容,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每伶舟劝诫,他都只是将杜桀明降暗升,完全不信杜桀会对他这个兄长有任何歹念。
偏生杜桀在蜀王跟前极擅伪装,俯首称臣,任谁瞧见这兄弟二人,不赞叹一句兄友弟恭?
伶舟不知风笙是如何与杜桀攀扯上关系,也不知那人是何时被杜桀抓走。有那么一瞬,她暗自责怪自己的粗心,若是当初自己多留意那人,是不是就不会出现眼下的状况了?
杜桀的手段向来残忍,那人又才受了鬼王的致命一击……
伶舟来不及细想,召来黄金面具戴上,以金丝拽下鸣鸿剑,大步向前就要往山下赶。
姜已急忙起身,抱住伶舟的大腿摇头:“君上,不可!”
伶舟身为有丛王,从不面见蜀国朝臣,就是蜀王亲自拜见,也只是高坐在月湾宫接受蜀王的跪拜。况且,黄金面具是何等尊贵?除了祭祀与迎战,伶舟从不轻易召它。
就连蜀王,也只配见到她的银质面具。
旁人看不出黄金面具与金铜面具的差别,但杜桀这般权势滔天,他如何会认不出?若他由此散布伶舟的身份,由此动摇蜀地子民对青衣神族的信仰,怕是会招致祸患。
伶舟的眉头紧皱,以剑鞘推动姜已的肩膀,沉声问:“难道要我眼睁睁见她命丧他人之手吗?”
“姜已,让开。”
姜已自然不是伶舟的对手,哪怕伶舟只用了几分力,她的肩膀还是被撞得生疼。她红着眼眶,复又抱住伶舟的膝盖:“君上若是挂心她,我便带着一众姐妹前去要人。青衣神女的面子就算他不给,蜀王也会给,届时我们兵分两路,总会救下风笙。”
伶舟有几分犹豫。她自然知晓其中的弊害,只是……她闭上眼,以金丝缓缓拽开姜已的手指,将她拖到一边。
“来不及了,我已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不可再耽搁下去。”
“姜已,我自有分寸,你便带着人在山口接应,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将她带回来。”
伶舟顿了顿,纵身飞下山谷。
“她的姨母还在家中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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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笙被绑着双手,嘴里塞着沾了污水的粗布,由人从地牢里推搡着身子踉跄来到屋外。许久未见光亮,让风笙的眼睛有些不适,她闭着双眼停顿了一会儿,缓解突如其来的刺痛。
身后的男人却急不可耐地踢了她一脚,喝道:“还不快走?还想再被打一顿吗?”
风笙的身上布满伤痕,单薄的外衣洇满了她的血痕,她光着脚,脚趾间布满泥污,每走一步便会在地上印上一个血印。她被打怕了,闻言强忍着不适睁开眼,抬腿虚弱地迈上一步,踉跄地走着。
男人啧了一声,抬腿在风笙的腰上狠狠踢了一脚,巨大的冲击使她摔倒在地,掌心擦出两道血痕,身上才结痂的伤口因为这一摔再度裂开。
风笙眯着眼,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昨夜大抵才下过雨,地上一片湿滑,雨水与她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带来愈加难闻的气味。风笙痛苦地哼了一声,掌心撑地妄图站起身来,只是连日的饥饿与鞭打使她失了力气,挣扎一番,终究是徒劳。
她大概是知晓自己为何被抓到这里。在地牢里不断鞭打她的男人就一直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替人修改奴籍充当劳什子的救世主。她想,她落得这般地步,便是与当初救下那个女人有关。
自打高凌云——这是那女人自己取的名字,脱离奴籍,在蜀地掀起了一番风浪,不少奴仆眼中多了些许希望,心中萌生多赚钱为自己赎身的念头,久而久之,这念头愈加壮大,乃至抗争、反抗、争取自己的生命自由。
而这显然是触动了贵族们的利益。
男人从中体会到权利的滋味,干脆抬腿,踢着风笙前行。
后院里早已聚集乌泱泱的人群,他们衣着华贵,脸色红润,坐在远处谈笑风生。瞧见风笙的身影,他们止住话头,齐齐望向正中心的男人。
杜桀身着左衽长袍,衣袖饰以回形纹和异形纹,梳着椎髻,戴着兽面高冠,腰间配有玉璋,端坐在中间,一手端着茶水轻抿,低头阴鸷地盯着地上的风笙。
风笙虚弱地瘫倒在地上,所到之处,皆是血迹斑斑。杜桀放下陶杯,抬眼看向风笙身后的男人:“就是她?”
男人行礼回复:“是,便是这个女人。”
杜桀冷哼一声,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角度:“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跟那些奴仆一般,都是下贱的蝼蚁。”
杜桀缓缓起身,迈着惬意的步伐走到风笙眼前,斜眼看了眼脚下那人,半蹲着身子俯身问道:“那些个奴才说你是救世主,你便真把自己当做救世主了?”
杜桀轻笑一声,挪动脚掌,狠狠踩着风笙的手指:“那我便来瞧瞧,你这个救世主能不能救下自己。”
风笙弯曲着手指,企图从他的鞋底抽出手来。奈何杜桀力气极大,哪怕风笙咬破了嘴唇,也不能动弹丝毫。
杜桀轻蔑地看着风笙在他的脚底苦苦挣扎,他稍稍加点力气,便能听到风笙痛苦的哀嚎。脚下的人浑身是血,头发杂乱,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哀鸣,这一视听冲击狠狠刺激了他体内的暴戾因子,他近乎疯狂地笑着,脚尖用力,在地上狠狠碾着。
“你害我们少了个祭天的奴仆,今日,便由你来补上。”杜桀站起身,用脚跟在风笙的手背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我倒要看看,上苍究竟会不会可怜你这个救世主。”
风笙痛得连大声哀嚎的力气都没有,她半张着嘴,捂着手背蜷缩在地上,还未等她缓过劲来,一群戴着羽冠,浑身酒气的巫师便围了上来,绕着她打转,嘴里念念有词,双眼微阖,指着她念上咒语。
很快便有人在她的四周堆满稻杆,高举着火把退至外围,等待巫师施完巫术便将稻杆点燃,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献祭给上苍,以保他们来年的平安顺遂。
巫师们转完一圈便张开双手,对着上天挥舞手中的法器,面目狰狞,唾沫横飞,不时大步一跨,往前怼到风笙跟前,在她的耳边说着沙哑的无法理解的咒语,不时又突然下跪,对着高坐在上的杜桀虔诚一拜,好似跟前那人才是他们的上苍一般。
风笙的双腿受了重伤,双手又被绳索束缚,她躺在稻杆上挣扎几番便失了力气,翻转身体失神地望着阴沉的天空。
若说后悔,那必然是有的。她后悔自己疏忽大意,被人强行掳到这来;她后悔自己未能将姨母的药方交给伶舟,如此以来,哪怕她出事,姨母的病也能治愈;她后悔自己出来得过于匆忙,还没来得及与姜向挽好生解释,这么久没有回去,这丫头该是要担心死了……
她唯独不后悔帮助高凌云脱离奴籍。将她人的人生还给对方并没有什么过错,她们同样是人,同样享有在同一片蓝天下自由呼吸的权利。
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止要帮高凌云,她还要帮更多人找回自己的人生。
施术完毕,巫师们咿咿呀呀地摇头晃脑,仰头饮下满口的清酒,脖子一伸,尽数喷在风笙身上。
还未愈合的伤口骤然沾上酒水,痛得风笙的眉头紧皱,如今却是连蜷缩成一团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无望地看着阴沉的天空,微风吹动着天际的乌云,漏出一丝光亮来,可她……终究是没机会等来天色正好的日子了。
巫师们咕哝着咒语离去,外围的奴仆高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每走一步,便要高喊一阵,双腿往地上一蹬,手中挥舞着火把。
风笙的瞳孔中尽是那一列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滚滚热浪灼烧着她的脸颊,烘烤着她的伤口。突然,院门被人重重推开,一道黑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他自空中撞向离她最近的一列奴仆,几人被推到在地,手中的火把也被甩到地上,烧焦一处黄土。
众人的视线纷纷朝外看去。
来者逆着光,手持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拖地而来,剑尖滑动地面,传来渗人心魂的声响。周遭几人面面相觑,齐齐看向门口那女子。
风笙吃力地转身,趴在地上抬头望去。那人戴着黄金面具,身着一袭白衫,右手提着银剑迎面走来。微风拂动她的衣袂,撩动发髻上的碎发,她透过面具望向自己,目光一颤,手指紧握着宝剑,抬头瞪向正中间的杜桀。
那面具无声地散发着威慑力,加之那人周身散发的怒意与杀气,使得在场众人不寒而栗。忽地,天光乍现,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散落人间,在昏暗中正正斜射在面具之上,划过那人怒视的眼眸,止于她泛着杀意的剑身之上。
风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周身的疼痛,躺回到地上,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捂着心口痴痴笑着。
她来了。
伶舟——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