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的目光失去焦点,记忆逐渐回到那个被她刻意遗忘的岁月,眸底染上无限的怀念。
那时,她们正年少啊。
“十八岁那年,你的母上违抗母命,宁死也不与君上结亲,君长怒极,将她派往贡嘎山修炼。”陶清叹道,“那是怎样的苦寒之地,你的母上何时受过这样的苦?纵使如此,她也不曾屈服。”
“她自小便是这样的人,打定主意了,任谁也无法改变。”陶清看向伶舟低垂的眼眸,解释道,“也不是说她瞧不上君上,只是……像她这般性格的姑娘,越是命她做什么,她便越要反抗。”
“只能说造化弄人呐!”
伶舟摇头道:“我自然清楚。母上虽曾对君长有过几分爱慕,但她也不愿强迫她人,既然有缘无份,倒不如就此放手。”
“好在不久之后,她便遇上了我的母亲,我也由此降临人世。”
陶清欣慰眨眼,看向风笙继续说道:“我自小与你的母上一同长大,自然见不得她吃这般的苦,哪怕违抗君长的命令,我也要偷偷溜过去见她几面,悄悄带些用得着的东西接济。”
“贡嘎山,那可是蜀山之王,偏生她又守在这山巅之上,每回去见她,我都要累个半死。”陶清回想起往日的情景,不禁笑道,“她们的相遇,便起于一场意外。”
“那日……”陶清的思绪渐渐飘散。
“小君长,不如你回去同君长认个错,我们早些离开这极寒之地。”陶清对着手掌哈气,苦口婆心道,“这边什么都没有,你自小养尊处优,又如何能习惯这样的生活?”
“有何不可?”妘清邈伸手拂过叶尖的积雪,与陶清一同走在路上,“为何我的祖祖辈辈都能与心爱之人结亲,到了我便要受宿命的桎梏,与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共度余生?”
“这对我来说,不是不公平吗?我的命运该由我来决定,而不是生来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妘清邈仰头叹道,“况且,我只将她当做妹妹,要我如何与她生育孩儿?”
“这对她来说,也甚为不公,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陶清的眉头紧皱,还想再劝说一番,妘清邈干脆抬手,封住她的双唇,啧道:“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给母上当说客的?怎么字字句句都是我不爱听的?”
陶清皱眉唔了几声,抬手拍开妘清邈的手腕:“我自然是向着你,只是这边的日子太过艰苦,我怕你……“
“这又怎样?”妘清邈打断,“此处的子民能受得,我又如何不能?我与她们又有何区别?况且她们没有神力护体,她们都能受得,我更不能喊一声苦。”她随手抓起一把积雪,在掌心揉成雪球砸向陶清,嬉笑道,“你快些回去,若是被母上发现了,准要罚你。”
“往后也别有事没事到这来,你的御风术又不精进,来回奔波于你不利。”
陶清龇牙抹去脖子间的散雪,轻声反驳:“亲自见到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不然在岷山,我总会念叨。”
妘清邈嬉笑一声,推着陶清的肩膀催促:“我还较你年长一岁,怎能让你这个妹妹担心的?快些回去,若没大事,便在那边呆着吧,待母上消气了,她自然会唤我回去。”
陶清收回视线,拍着风笙的手背笑道:“只是君长初来乍到,对山上的情况也不甚熟悉。我前脚刚走,她堂堂玄凫小君长,便狼狈地困在捕兽夹里不能动弹。”
妘清邈伸了几下脚踝,奈何这捕兽夹过于庞大,即便她使出全力,也无法挣脱半分。好在她还有真气护体,便双手枕着脑袋,悠然地躺在雪地里闭目养神。
她心里盘算得很好,她的内力尚足,若是她夜深了还未回去,定然会有人来寻她,不过明日,她便能安然回宫。
只是还未眯一会儿,远处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妘清邈的眉头一皱,半眯着眼观察情况。
视野中逐渐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她头戴白狐皮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嘴里哈着白气,双手左右摇摆着,在雪地里费力行走。因为长久的运动,她的脸颊有些红润,微微喘着,嘴里却哼着轻快的曲调。
瞧见远处的身影,风瑶惊喜地呀了一声,不顾厚重的积雪,撒开腿往捕兽夹跑来。
妘清邈见状,赶紧蜷缩成一团,皱着眉头低声呼痛。
风瑶走近才看清捕兽夹里困着的是何物,她的身子一僵,迟疑地上前,俯身凑在妘清邈的脸旁试探她的动静。她的心跳如擂鼓,生怕自己害了旁人,直至听见那人微弱的痛呼,这才松了一口气,轻拍妘清邈的肩膀询问:“你还好吗?怎么一人跑到这来了?”
见妘清邈一个劲呼痛,风瑶的声音也急促了起来:“甚是抱歉,我不知道此处还有旁人,害你因此受伤。你可还有力气?我帮你解出来,带你下山如何?”
妘清邈只觉得眼前这女孩满脸担忧的样子甚是可爱,便刻意隐瞒自己拥有神力这一事实,添油加醋地抱着腿呼痛,演到深处竟真让她挤出几滴眼泪出来。
风瑶顿时慌了神,用通红的手指拂去妘清邈脸上的雪花,一面念叨着马上就好,一面为她解开捕兽夹。
妘清邈也见过被捕兽夹困住的凡人,在风瑶解开的那一瞬间,她哇地弓起腰,抱着“受伤”的小腿原地打滚。
风瑶刚解开捕兽夹,又赶忙上前搂着妘清邈的肩膀柔声安慰,擦去她眼角的泪花背着她往山下走去。
妘清邈自知分寸,她盯着眼前不经意露出的耳垂,特地使了神力减少自己的重量,好让身下这人轻松一些。
风瑶的住处坐落在山脚下,她一刻不停地将妘清邈安放在榻上,捂着耳朵在屋子里不断忙碌。
“你可要喝水?”风瑶拾来一堆柴火就要生火,但不过片刻,她又起身,走到榻前,用被褥将妘清邈包成一团,自言自语道,“你在雪地里躺了这么久,该是要冻着了。你便这般裹着,我一会儿烧些热水给你暖暖身你就好受了。”
还没走出几步,风瑶又一拍大腿,懊恼道:“忘了,你的脚受了伤,得将腿伸出来才是,不然碰到伤口……”
她正欲转身,妘清邈已经将双腿伸出被褥,对着她憨厚笑着。
“哎呀,你就伤了一只脚,另一只脚缩回去,免得冻着。”
妘清邈乖乖地缩回一条腿。
“等下,我得去拿些草药过来。”坐在火炉前,风瑶又猛地一拍脑袋,撑着膝盖起身,快步穿梭在屋内。
屋内寒冷,风瑶依旧戴着帽子,身上穿着厚重的袄子,显得她的动作格外笨拙。只是她的行动又异常地敏捷,看着有种诡异的滑稽感。
妘清邈缩在被窝里偷笑,待风瑶转过身,她便又换上楚楚可怜的表情。
屋子里除了一张床榻,便再无歇脚的地方。风瑶尽心照顾妘清邈,白日她便上山打猎填饱两人的肚子,晚上她便靠着妘清邈抵足而眠。
每当风瑶熟睡,妘清邈便偷偷运用真气暖和两人的身子,久而久之,风瑶只觉得与她共眠甚为舒适,倒也乐于同她处在一起。
早年前风瑶便失去双亲,全靠自己打猎为生。加上贡嘎山地处苦寒之地,人烟稀少,风瑶又生性单纯,便这般让妘清邈留了下来,全当做个伴解解乏也好。
“君长过些日子便回去一趟,打消旁人的疑虑,令她得以长久地在那个破旧的小屋里住下。”陶清笑道,“我时常也会去看她,君长不准我说出她的真实身份,便让我扮做卖货的外商,专门给她们带些稀罕玩意。”
“她一见着我,便会拉着你的母亲出来,眨眼恳求她给自己买。你的母亲也总会毫不犹豫地应下。”回忆起那些场景,陶清的语气轻快了不少,“她们在山上打猎,那便只能拿猎物来换。”
“风瑶在前头问我价格,君长便在后面不断朝我比手势,我那一箩筐的东西,往往都是连卖带送地递了过去。”陶清笑着咳了两声,从眼角泛出泪花,“单纯如你母亲,还以为我是天大的好人,每回都硬留我在那吃上一顿饭才行。”
寒冬已过,春日将至。
妘清邈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在风瑶这赖了几个月。风瑶虽好奇妘清邈的身份,但她也习惯了妘清邈的存在,若是自己贸然一问,让对方有了旁的想法,那便得不偿失了。
就这般,两人默契地回避了同一个问题,在破旧的小屋里度过平淡的日子。
春日的气温已不似寒冬那般冰冷,但两人依旧心照不宣地同塌而眠。白日刚上山,出了一身汗,风瑶简单清洗一番,穿着单薄的里衣走近。
妘清邈见状,往里边挪了半个身子,为风瑶腾出位置。
风瑶照旧视线低垂,掀开被子躺在一边。
灯台里的灯油逐渐耗尽,月光偷偷从窗缝里溜到风瑶的眉眼间。妘清邈的手肘撑着身子,逆着月光垂眸描摹风瑶的轮廓,轻声问道:“你冷吗?”
风瑶缩了下肩膀,点头。
妘清邈见状,掀开被褥,搂着风瑶的肩膀将人抱在怀里,低头再度问道:“这样好点了吗?”
风瑶的额头抵着妘清邈的肩膀,迟疑地摇头。
妘清邈咬着嘴唇,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哑着嗓子问:“这样好些了吗?”
风瑶没有回应,可妘清邈却清楚地听到了那人猛烈的心跳声。
要怪,便怪她极佳的五感。
“你骗人。”妘清邈轻声嗔怪,“你的手都是暖和的,又怎么会冷?”
风瑶的呼吸一滞,双耳迅速涨热,羞涩地缩着脖子。
“你常年上山打猎,又怎么会冷?要冷,也该是我这个弱不禁风的……”妘清邈的抱怨被堵在唇间,风瑶仰头,笨拙地咬着她的嘴唇。
妘清邈的身子一僵,掌心下意识地托住风瑶的后脑勺,待那人喘息着后退,她才手腕用力,抵着风瑶的额头问:“何人教你的?”
风瑶舔着嘴唇,嗓音微弱:“无人教我,我就是不想让你再说下去罢了。”
“那你可知……”借着月光,妘清邈观察风瑶眸底的怯意,“此举,意味着什么?”
风瑶低头沉默,正当妘清邈意欲收手,她猛地揪住妘清邈的衣袖,急切道:“我知晓。往后便由我上山打猎养你,保护你,如何?”
妘清邈的嗓音带着笑意,反问:“你养我?”
风瑶却是回抱住妘清邈,无奈一叹:“那也只能我养你了,你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不慎又被捕兽夹困住了怎么办?”
她仰头,眨着纯真的双眼,问:“你可愿意?”
妘清邈欣慰一叹,紧紧回抱住风瑶,以可怜兮兮的语气回答:“自然愿意,我这般弱不禁风,若没有你在,怕是要饿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