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禾常常听人说一个道理:做人不能太完美,做事也要留一线,因为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好比那月亮圆了就要缺损,蜡烛烧得旺就代表走到尽头了。
但她想,她也不至于此吧?她不过是近段时间多收到了一些小费、涨了一些工资、降了部分房租、年关时节也没什么小地痞上门来讨债、和和气气地过了个大年,勉强算是逐步与正轨接壤,还不至于幸福美满到要翻车覆灭的程度吧?
但现实狠狠地掴了她一巴掌。
乔老三那句话说得不错,命运的确是个爱捉弄人的婊/子。
墙上掉漆的指针转了一圈,纪禾还是沉默,弄得陈祈年恓惶不已。
说实在的,他宁愿她像小飞哥那样大声骂他,高声训他,甚至出手揪他拧他打他,都不要她像现在这样,死寂无声如同木偶。
他带着哭腔叫她:“姐...”
她眼皮都没眨动一下。
陈祈年又小心翼翼地拽她袖口:“姐,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你放心,我很快就教会他们的人,再也不——”
“我出去透口气。”
纪禾说完,站起来走了。
已经是深夜,但荔湾的热闹不分白天黑夜。还没到休渔期,海边仍有准备出海作业的忙碌身影,又或是捕捞归来的疲惫脸庞。渔船上的马灯摇摇晃晃地亮着,像醉酒的星辰,远处海面粼粼如縠,隐约能看见航行船只纤细的斜梴。
那间颇负盛名且深受游客喜爱的水手酒吧灯光如昼,歌舞升平,一个带鸭舌帽的青年抽着烟倚墙而立,冲她吹了声口哨,说:“妹妹,怎么这么伤心,失恋啦?”
纪禾看他一眼。
青年跑过来,压低嗓音说:“我有办法让你把烦恼全都忘光光,试试啊?”
纪禾说:“离我远点。”
青年一撇嘴,悻悻地走了。
她拐过一条栈道,心里突然很好奇地想,陈祈年他妈是什么人?
这个妈当然是指他的亲生母亲,陈永财的前妻。纪禾从没见过,据她所知郭润娣也没见过,只听说她跟着一个外籍水手跑了,留下刚出生正嗷嗷待哺的陈祈年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潇洒地写着,我要去周游世界啦。祝你好运!
纪禾觉得这个潇洒的女人兴许是个有怪才的奇异博士之类的人物,不然怎么会生出陈祈年这样小小年纪就会研制违禁品的儿子?不可能遗传陈永财,陈永财的基因里只有残暴和冷酷。
纪禾胡思乱想着,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笑嘻嘻地说了句sorry,就伙同身后几枚小伙伴一溜烟跑了。纪禾看见了混在其中的曾小鑫,显然曾小鑫也看见了她,他冲她一笑,猴模猴样的迅速消失了。
纪禾满腹狐疑间,从前边的小公园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她走过去一看,是浑身挂彩的阿桂和阿炳。
她于是明白了,两帮二五仔在这开片群抽呢。
“没事吧?”她扶兄弟俩起来。
“没事。”鼻青脸肿的阿炳咬牙怒骂,“一帮鳖孙!以多欺少!有种打完别跑,小爷非得把他们片成叉烧!”
阿桂捂着肚子忍痛说:“行啦,要怨就怨你自己他妈的非要走这条路,被抓单了吧?真他妈的...”
纪禾问:“你们怎么回事?不是都好好的吗?”
“好个蛋!”阿炳说,“这帮被乔老三撡/屁/眼的狗杂种!就喜欢老鼠舔猫腚,时不时犯贱!不捶他们一顿浑身都不舒坦啦!”
阿桂又说:“最近不太消停,老找事儿,已经有好几个档口让他们扫了,你平时返工落班也小心点啊。”
纪禾嗯了声。
这阵子好像是不太平,颇有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意味。
她回想起一个礼拜前,乔三还带着一群小喽啰光明正大地来好时光踩场。她听一个上了三楼的公主说,小东北和乔老三为了抢一块地盘,貌似没谈拢,差点撕破脸皮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不知怎么的又稳住了。
那公主还说,小东北带去的两个女人里,有一个不知道是孤陋寡闻呢还是艺高人胆大,粉着一对胸脯黏黏腻腻地凑到乔老三身边,谁料乔老三笑眯眯地说,不用啦,我喜欢撡/男人。
结果那女人雷厉风行地抓过他的手往自己身下按,严肃地说,我还是个男人。
估计就是这样才刹住乔老三的火气吧,公主惋惜地说,我看乔三长得还不赖嘛,只可惜了不是金箍棒,是搅屎棍呀。
纪禾飞快地跑起来,跑到那条具有神秘色彩的暗巷。
她是后来才知道这条花红柳绿风月无边的巷子叫白石路,是荔湾无数私生子的诞生地。她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马飞飞那位神秘女伴身上的那股风风流流之感源于哪里了。
纪禾对马飞飞的私事了解不多,只知道那位神秘女伴绰号叫“灯芯儿”。除了那次她和马飞飞开车送自己回家,纪禾就再没见过她。
那仅有的一次照面给她的印象并不坏,灯芯儿的确是个娇艳的美人,她还记得她那双琉璃般的凤眼,乜斜着瞧人时恰似两汪摇来曳去的春水,颇叫人荡魂摄魄。
眼下她望着红绸般萎靡又迤逦的发廊店,不顾三七二十一地闯了进去,一个抽烟的女人见状道:“小妹妹,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们可不接女客哟。”
纪禾跑到狭窄昏暗的楼梯口,冲楼上高声大喊:“马飞飞!你给我滚下来!”
抽烟女人又笑:“捉奸来啦?听姐姐一句劝,这样的男人不值得,趁早甩了干净。”
纪禾听见低矮的天花板传来咚的一声响,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踩踏声,再然后就没了。
纪禾顿了片刻,立即旋身跑出店外,绕到后门,果然瞧见刚从二楼窗户跳下来的马飞飞提着鞋子逃跑。
“马飞飞!”她喝住他。
马飞飞讪讪地回过头来,说:“你怎么在这儿?不是不让你来这儿上班吗?”
“然后你就可以来这儿消费?”
“我...”马飞飞义正言辞地说,“我只是剪头发。”
话音刚落,红灯笼般的后窗飘出一道柔情脉脉的嗓音:“小飞。”
灯芯儿半边身子倚着窗台,乌发浓颜似画中人物,她笑着一扬手,一条泳裤飘飘然落下,蒙到马飞飞脸上。
纪禾:“......”
马飞飞迅速将泳裤塞进兜,说:“你来找我什么事?总不能是为了这个吧?”
纪禾抬眼瞧,窗子已经关上了,她扯过马飞飞边走边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陈祈年和乔三的交易。”
“...唔?什么交易?”
“别装傻,反正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早说嘛,咴...”马飞飞吐口气,“那你来是为了...?”
纪禾没搭腔,平静的脸色在旖旎的红光中竟显得分外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