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如墨,风卷着庭前的落叶,在青石板上刮出细碎的声响。
裴照临独自站在廊下,衣袂被风掀起,露出腕间一道淡白的伤痕。他仰头望着压得极低的云层,眼底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要变天了。”裴霄雪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声音比风还轻。
裴照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父亲。”
“你在这里站很久了。”裴霄雪目光落在他腕上,又移开,“风大,仔细着凉。”
裴照临垂眸,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是。”
裴霄雪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袍角扫过阶前积水,溅起几滴浑浊的水珠。
风更急了。
裴照临仍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伤痕。
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是某种征兆,又像是一场无可回避的劫数,正沉沉压下来。
紫宸殿外,闷雷滚动,却迟迟不见雨落,只余穿堂风卷着潮气,扑得人衣袍猎猎作响。殿内烛火摇曳,将满朝文武的影子拉得鬼魅般细长。
“臣有本奏,望陛下明查!”谢闰章一步踏出,手中那册戏本“啪”地砸在金砖地上,“昨日东市说书人当众编排朝廷命官勾结北狄,今日那说书人便已问斩——丞相,这戏文从何而来?又为何要急着灭口?”
裴霄雪麈尾轻扫:“灭口?谢御史何来此言?那说书人编排朝政,本就该斩。”他缓慢地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针,直直看着谢闰章,“至于戏文从何而来……一个市井艺人信口胡诌,本相如何知晓?”
“你——”谢闰章须发皆张,却被郑阎尖笑着打断:“戏折子又没点名道姓,怎么偏谢大人跳脚?”他故意拖长声调,“莫非……戏文里‘曾出使北狄的文官’,真有所指?”
朝中已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谢闰章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殿角“哐当”一声——年轻官员周昉踹翻了铜鹤香炉:“郑阎!你漕运衙门的烂账还没算清,倒敢血口喷人!”
“够了!”皇帝猛地拍案,惊得檐角铁马乱响,“朕不信空穴来风——丞相,着你三日内安排下去,务必彻查此事!”
裴霄雪躬身,神色笼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时戬适时出列:“陛下,春耕在即,各州府却因新政推行受阻,至今未能发放农具粮种……”
“放屁!”肃王铁甲铿然,接过副官递来的生锈犁头,砸在金砖上,“工部拨的五十万斤精铁,到农户手里就成了这等货色!”他又甩出几粒霉变的谷种,这就是裴党说的‘惠农新政’?”
“陛下明鉴!地方蠹虫中饱私囊坏了良法,怎可归为新政之失?”刑部侍郎高声道。
中年官员李岩出列:“陛下,先年灾荒余波未平,若此时强行将盐铁尽归官营,恐怕会动摇民生根本啊!”
萧景琰漫不经心地转着玉扳指,淡淡道:“盐铁专卖,祖宗之法。”
御史方诚突然跪地叩首:“陛下!贞观年间盐铁专卖是为平抑物价,如今却成盘剥之器!”他举起一本泛黄的《贞观政要》,“彼时斗盐三十文,今已涨至两百文——这还叫遵循祖制吗?”
裴霄雪轻笑一声:“方御史好记性。不过……”
他缓步走近,麈尾扫过书页,“贞观时可有北狄犯边?可有江南水患?”突然压低声音,“还是说……你惧怕,方家经营的盐铺被新政断了财路?”
方诚脸色煞白,手中书册“啪”地落地。
谢闰章一个箭步挡在方诚身前。
“所以就用泡水的烂铁充数?”谢闰章抓起一把霉谷,在指间碾成黑粉,“这样的种子撒下去,秋后百姓吃什么?”他猛地将谷粉扬向空中,黑雾般的粉末在殿内飘散,“此等新政,不是惠民,是害民!”他越发激动,“此策若行,臣今日便断腕明志!”
“谢卿!”萧景琰刚起身,忽听“咚”的一声——
冯阁老的紫檀杖重重杵地。
那根先帝亲赐的蟠龙杖上,还留着成和年间的臣子死谏撞柱的血痕。
满殿死寂。
老阁老沙哑地开口:“老臣残躯不足惜,只求陛下……”他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沫溅在白玉阶上,“……给百姓留条活路。”
裴霄雪终于变了脸色。
皇帝盯着那摊血迹,袖中手指一根根攥紧。
殿外惊雷终于劈下,暴雨倾盆而至。
侯府檐下的青铜风铃被砸得癫狂作响,铜舌在风中剧烈摇摆,发出近乎凄厉的铮鸣。
时琛踩着积水迈进会客厅时,靴底碾碎了一地凌乱的铃影,水珠溅在胭脂红色袍角,晕开深色的痕迹。
“父亲召我何事——”
话音戛然而止。
裴霄雪正用麈尾拨弄着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闻声回头,白玉柄映得他眉眼如刀:“世子来了。”
时琛后颈寒毛倒竖。
闻礼之立在廊柱阴影里,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他的肩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没一会儿,裴霄雪便踏出厅门。雨幕如织,那道白衣身影在廊下划过一道冷光。
闻礼之心头一骇。
尚且还未来得及平复呼吸,那道身影却突然驻足——
雨帘中,锐利的目光破空而来。
闻礼之的呼吸骤然停滞。
被洞穿的战栗感瞬间攫住咽喉,窒息般的压迫感榨干了肺里的空气。
他知道我在这——
裴霄雪眼中映出的,分明是永州官道上囚车里那个戴枷的少年。雨水顺着额发滚落,与冷汗混作一处,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指尖的温度被尽数抽离,心跳声震耳欲聋。
裴霄雪并未久留。
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白衣没入雨雾的刹那,会客厅内骤然爆发出瓷器碎裂的锐响。少年压抑的怒吼与低沉的呵斥穿透雨幕,连窗棂都在声浪中震颤。
闻礼之垂眸。
睫毛承不住的水珠簌簌坠落,在锁骨处积成冰冷的洼。
霎时,一个危险的想法涌上心头。
急促的吐息在冷雨中凝成白雾,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喉结剧烈滚动的声音竟比渐近的雷鸣更为清晰,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此举,若堕深渊,则万劫不复。
思绪在颅内似沸水般翻滚,他突然狠狠一闭眼——
”吱呀——”
书房门在闪电亮起的瞬间,悄然洞开。
闻礼之的指尖在文书上轻颤,冷汗浸湿了袖口。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每一次翻页都小心翼翼,确保不移动纸张原本的位置。案几上堆着寻常的户部文书:蓟镇军饷的批红、江南治水的奏报、盐税清册——侯爷掌财权,这些都不足为奇。
不对。
他猛地拉开抽屉,里头整齐码着更多公文。闻礼之随手抽出一卷,竟是十年前谢闰章出使北狄的旧档,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茶渍。再翻,是近月的边关急报,朱批字迹凌厉如刀。
越看,思绪越乱。这些零散的文书像被刻意拼凑的残局,隐约指向某个骇人的阴谋,却始终差最后一子——
直到他的手指碰到一张对折的名单。
展开的刹那,血液骤然冻结。
朱砂圈出的十几个名字,全是谢闰章的门生故吏:监察御史刘淼、刑部主事林守谦、蓟镇参军赵朔……这些人如今或居要职,或戍边关,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全是清流中竖。
太阳穴突突狂跳,碎片的线索在脑中翻涌:北狄文书、军报篡改、这份名单……
还差最后一块拼图。只差最后一点,就能拼出全貌——
“砰!”
门板撞在墙上的巨响炸在耳边。
腕骨上传来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慌乱的视线撞进时琛那双赤红的眼睛——那里翻涌着太多情绪。震惊、愤怒、背叛,还有……痛苦?
闻礼之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脑一片空白。雨声、心跳声、纸张的沙沙声,全都消失了。
完了。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闻礼之的唇瓣颤了颤,却在时琛的目光里失了声。那眼神太锋利,剐得他向来挺直的脊骨发软,膝盖几乎要磕在地上。
擅闯书房、窥探机密——这条罪够他一个奴隶死上千百回。
他该辩解,该求饶,该抓住眼前这唯一的生机,可思绪却像被冻住的河,凝滞不前。
时琛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烧着未熄的怒火,方才与父亲的争执的情绪显然还未平息。
他猛地抬脚,靴底带起的风已经扫到闻礼之衣摆——
“吱呀。”
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在耳边响起。
闻礼之还未回神,一股极大的力道骤然将他拽过去。后背狠狠撞上书架,时琛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条手臂横拦在他腰间,将他整个人钉在怀里。
太近了。
近到能感受到少年胸膛的起伏,近到每一次呼吸都交缠在一起。时琛的掌心烫得惊人,灼热的吐息喷在闻礼之耳畔,激起一片战栗。
闻礼之大脑一片空白,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可身后是书架,身前是时琛,他连一寸都退不得。
脚步声渐近。
侍女走进书房,身形高挑,一身劲装笔挺利落。她扫了眼案几上被翻动过的文书,眉头一皱,随即冷锐的目光环视四周——
闻礼之的瞳孔骤缩。
就在她的视线即将扫到书架的刹那,时琛忽地侧身,靠向窗户。
“呼——”
窗缝灌进的风掀起他绯红的袍角,螭龙金纹在书架旁一闪而逝。
那侍女身形一僵,随即垂首退出,脚步声匆匆远去。
房间里终于归于寂静。
时琛松开了捂在闻礼之嘴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闻礼之像是终于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世子……”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风吹散的落叶。
时琛的怒意因方才的紧张而消散了大半,此刻盯着这张毫无血色的脸,神色晦暗不明。
他突然想起书房里父亲对他说的话——那些冰冷的、晦暗不明的嘱托,眼神不由得变得复杂起来。
闻礼之冷汗涔涔,仍保持着跪姿,肩膀紧绷,仿佛在等待那一脚踹上来。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时琛冰冷的质问: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世子……我什么都没看到……”闻礼之一激灵,下意识道。他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时琛沉默了一瞬。
他又问了一遍:“文砚,你看到了什么?”
闻礼之不说话了。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半晌,时琛突然伸手,一把攥住闻礼之湿透的衣领。
他把他缓缓地从地上提了起来。两人视线相撞——
闻礼之在时琛的眼里看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愤怒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挣扎的晦暗。而时琛也从闻礼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看出了强装的镇定下掩藏的惊惧。
“文砚。”时琛低低地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太聪明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