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兵部后巷。
天光未醒,青石板上凝着露水,湿冷得能渗进骨头缝里。
闻礼之翻过墙头时,靴尖在苔藓上打了个滑,落地几乎无声。
巷子深处,一道人影正半跪在废弃的公文箱前,匕首尖挑开生锈的锁扣。听到动静,那人头也不回:“迟了半刻。”
闻礼之眯眼。蓝逸的银甲未卸,肩头却裹着绷带,月光下洇出深色——是血。
“蓝将军受伤了?”他压低声音。
“不碍事。”蓝逸从箱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册子,随手抛过来,“看第三页。”
陈旧发黄的纸页脆得几乎要碎在指间。闻礼之借着微光扫过——
“成和十三年,蓟镇副将时钺具文上奏,称麾下所领军士之枪械,其枪头多有开裂之状,不堪复用,于战事或防务恐有贻误,恳请朝廷照例拨换新械,以壮军威、固边防。”
一枚朱红的东宫印静静落在纸页上,“照常批用”四字工整端方。
同样的记录重复三次,最后一次的批复力道极重,朱砂几乎力透纸背。
闻礼之的视线滑到边缘,忽地一顿。
“闻氏商队验货后疑有异,上报卫相。”
他的呼吸无声地滞了一瞬。
“看出门道了?”蓝逸忽然出声,“你主子派你来,就为查这个?”
闻礼之不动声色地合上册子:“世子只让我取东西。”
蓝逸轻笑一声,正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铁甲碰撞声。
两人同时绷紧脊背。
“东南巷口,五人。”蓝逸耳尖微动,神色倏地冷下来,“是夜兵巡逻。”
他一把扣住闻礼之手腕,匕首横在两人之间:“会杀人吗?”
“不会。”闻礼之平静道。
蓝逸嘴角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匕首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光:“那你——”
“——总会藏吧?”
他反手拽着闻礼之闪到堆叠的公文箱后,指尖在某个暗格一按,竟露出个半人高的空隙。闻礼之挑眉,这暗仓,倒像是专为偷阅档案设计的。
脚步声逼近,火把的光在巷壁上游移。闻礼之贴着蓝逸的肩,二人都刻意放轻了呼吸,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轻浅的喘息声,和闻礼之自己隐隐泛起的心跳声。
“奇怪,明明看到人影……”
“怕是野猫吧……”
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就停在咫尺之外。闻礼之突然伸手,指尖在蓝逸掌心出几道字符——
东南角。
蓝逸猛地抬头。
东南角,一片瓦片松动,正在寒风里摇摇欲坠。
他眸光一闪,匕首无声出鞘。
“哗啦!”
墙头碎瓦坠落,巡逻兵立刻冲过去。趁这空隙,蓝逸拽着闻礼之翻过西侧矮墙。落地时他银甲撞在闻礼之胸口,硌得他闷哼一声。
“有意思。”蓝逸站起身,抖落衣角的尘土,“时琛从哪挖出你这样的——”
梆子声突然炸响,天要亮了。
闻礼之退后半步:“将军该回营了。”
蓝逸将册子递给他,指尖在那些晦暗的字句上轻轻一点:“告诉你主子,这局棋,他最好别下错子。”
转身时,闻礼之瞥见他后肩的伤——是箭伤,绷带下的血迹尚未干透,显然是新伤。
他不由得蹙眉,若有所思。
两个时辰前。
兵部旧档库内,霉味混着尘灰在斜照进来的夕阳光线中浮动。
蓝逸半跪在一摞泛黄的军报前,指尖小心地翻动着脆薄的纸页。
“哥,找到什么了?”蓝缨蹲在房梁上,长枪横在膝头,目光却始终盯着唯一的入口。
蓝逸没立即回答。他面前摊开一本军械档案,纸页边缘已经蛀蚀。
“奇怪了……”蓝逸轻声道,手指停在一页附注上:“闻氏商队验货后疑淬火有异……已报卫相?”
“闻氏?”蓝缨从梁上翻下来,靴尖点地无声,“那个被抄家的江南闻氏?”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复杂思绪。
蓝逸慢慢补出妹妹未竟之言:“……闻氏是盐商巨贾。”
言下之意,闻家怎么会突然涉足军火?
蓝逸继续翻检:“成和十三年军械出问题,十四年太子病逝……”他突然抽出一张残缺的军报,“看这个,‘臣愧对肃王,然东宫令不可违……’ ”
蓝缨的枪尖“叮”地一声轻点在地上:“先帝故意用劣械坑自己人?”
“不是坑自己人。”蓝逸终于抬头,月光照在他银甲上,反着冷光,“是在削肃王的势力。时钺是肃王心腹,他麾下将士用的却是会断裂的兵器……”
话未说完,蓝缨突然按住他的肩。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蓝逸迅速合上册子,却从书脊夹层里滑出一片薄纸——半张血书,字迹已经模糊:“械库有异……末将……肃王……”
“时钺的笔迹。”蓝逸瞳孔微缩,刚要将它藏入袖中,一支弩箭突然破窗而入!
“蹲下!”
蓝缨的长枪横扫,击落第二支箭,但第三支擦着蓝逸的肩膀划过,带出一道血痕。箭簇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冷光。
“有刺客?”蓝缨眼中腾起杀意,却被兄长按住手腕。
蓝逸摇头,迅速将血书投入一旁的烛火中:“别追,是死士。”
果然,窗外再无声息。
蓝缨扯下束甲丝绦给他扎紧伤口:“刚回朝就有人送礼?”
“不是冲我们。”蓝逸摇头,“对方是来销毁军械记录的,我们只是碰巧……”他突然闷哼一声,伤口的疼痛感开始蔓延。
蓝缨一把拽住他手腕:“哥,我们回去找军医。”
蓝逸脸色煞白,冷汗浸透鬓角,却仍强撑着按住蓝缨的手:“我无事,简单包扎即可,寅时三刻时琛的人还要来取档案。”他指向墙角一个生锈的半人高铁箱,“你去把西厢的《兵械图谱》备好……”
蓝缨踹开铁箱:“你早知道会遇袭?”
“猜的。”蓝逸声音因疼痛而发紧,“但没想到他们一上来就做这么绝。”
蓝缨眉头紧锁,还想说什么,却见兄长已阖目调息。
窗外,更深露重,唯闻更漏声声。
晚间。
檐角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侯府青砖上投下不安的光影。
庭院里,石桌上摊放着那本军械档案,夜风翻动纸页,发出细碎的声响。
时琛指尖点在那行“闻氏商队验货后疑有异,上报卫相。”的小字上,眉头微蹙。
闻礼之站在他身侧,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文书上,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我父亲自叔父死后,就被调离了军中。”时琛忽然开口,声音很淡,“前朝卫丞相——哦,就是先帝那位妻弟,将他安排进了户部,管钱粮去了。”
闻礼之目光微动:“世子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让你知道,时家不是从一开始就甘愿当裴党的狗。”时琛嗤笑一声,抬头看他,“你打算站到几时?挡到光了。”
夜风突然掀起纸页,哗啦啦盖住了“东宫览阅”四个朱砂字。闻礼之垂眸看着自己投在文书上的阴影,竟真往旁边挪了半步。
“坐下。”时琛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石凳。
夜风忽然静了一瞬。闻礼之垂眸,衣角在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最终还是坐了下来。石凳冰凉,他背脊却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起身。
时琛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闻家做盐运起家,怎么突然对军械感兴趣了?”
杯底碰在石桌上,“咔”的一声轻响。闻礼之的指节微微发白,衣角在膝上攥出几道褶皱,声音却平静:“商队走南闯北,什么货都接。验货出问题,报官是常理。”
“报官?”时琛轻笑,“报给当时权倾朝野的外戚卫丞相?”
闻礼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时琛没再逼问,只是将蓝逸给的文书往他那边推了推:“兵部旧档库里还有不少成和年间的东西,钥匙在蓝逸手里。寅时去,守备最松。”
闻礼之猛地抬头。
“怎么?”时琛挑眉,“指望我亲自去拿?”
闻礼之眼睫有些发颤:“世子这是纵容奴隶窥探朝堂机密?”
“你查你的,我查我的。”时琛打断他,指尖在“东宫览阅”四个字上敲了敲,“各取所需。”
闻礼之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世子不怕我查出什么对时家不利的东西?”
“你若是那种人,”时琛倾身,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海棠花瓣,“早该在我第一次试探你身份时就动手了。”
他的指尖擦过闻礼之的颈侧,一触即离,却让闻礼之浑身绷紧。那温度太短暂,像是一场错觉。
夜风又起,吹得海棠簌簌落下。闻礼之起身,影子覆在时琛身上:“好,我会去。”
他转身时,时琛忽然叫住他:“文砚。”
闻礼之驻足。
时琛指节敲了敲桌面,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查东西的自由,”他目光如刃,似要穿透闻礼之的背影,“——是我给的。”
闻礼之正欲离开的脚步一顿。
“所以?”他微微偏头,月光在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时琛忽然起身。他上前几步,拦住闻礼之去路:“所以别越界,查到什么,先经我的手。”
闻礼之肩背绷紧一瞬,又缓缓放松:“世子若不信任我……”
“信任?”时琛眉梢一挑,“你和我谈这个?”
闻礼之眼睫低垂,将眼底情绪尽数敛去。他后退半步,姿态恭顺得恰到好处:“奴才会守本分,办好世子交代的差事。”
时琛盯着他忽然变得驯服的模样,心头莫名烦躁。他一把攥住闻礼之手腕将人扯近,却在触及对方微凉的皮肤时顿了顿。
“……”
夜风穿过庭院,卷着几片海棠花瓣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
“我不是不放心你。”时琛突然松开手,别开视线,“是嫌麻烦。”他语气生硬,“你惹出乱子,还得我收拾。”
闻礼之喉结微动。他低头整理袖口,指尖在布料褶皱间停留得有些久:“……我明白了。”
时琛转身背对他,声音又恢复往日冷淡:“滚吧。别死外面,侯府不会给你收尸。”
“好。”闻礼之四平八稳地答道。他行一礼,转身离去。
夜色微凉,风掀起他的衣摆。在转过回廊的刹那,闻礼之唇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很快又隐没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