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灯火辉煌,丝竹声声。
鎏金宫灯次第点亮,将朱漆梁柱映得流光溢彩。宴会尚未正式开始,宾客三三两两入席,侍女们捧着酒壶穿行其间,裙裾扫过地毯,带起一阵暗香。
蓝缨站在殿角,手指第无数次扯了扯繁复的礼服领口。这身繁复的宫装华贵非常,却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拧着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自在的气息。
“怎么了?”蓝逸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穿不惯?”
蓝缨咬牙切齿道:“这破衣服比西戎的锁子甲还磨人,再穿半刻钟我就要活活憋死了。”
蓝逸哑然失笑。
蓝缨刚想伸手解开腰上勒得死紧的束腰,却忽然听“哗啦”一声——蓝逸“失手”打翻了手中的琉璃盏,葡萄酒泼溅在她裙摆上,绽开一片暗红。
“舍妹失仪。”蓝逸向四周微微颔首,眉眼温润如常,“容臣陪她更衣。”
蓝缨低头憋笑,跟着兄长快步离席。转过屏风后,她扯开束腰:“这破衣服——”
“换你自己的。”蓝逸从侍从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靛青箭袖袍,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殿另一侧,叶明珏斜倚凭几,执着一盏琥珀光。
他今日着了件群青广袖袍,腰间悬着镀金香球,行动间暗香幽幽浮动。几个贵女频频偷眼瞧他,他便回以慵懒一笑,惹得一方罗帕坠地。
“明珏。”身旁玄衣男子皱眉,“你今日安分些。”
叶明珏晃着酒盏轻笑:“大哥,我不过喝杯酒,也算不安分?”他指尖一弹,一粒青梅精准落入大哥叶明峥杯中,“尝尝,岭南新贡的。”
叶明峥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弟弟晃动的酒盏上,终是什么都没说,只叹了口气。
殿门处,裴霄雪正与几位官员寒暄,白袍玉带,言笑温雅。他倾听时微微倾身,指尖轻点酒盏边缘,不时颔首应和,连眼尾笑纹都恰到好处。
“看够了吗?”
时琛的声音让闻礼之收回巡视全场的目光。世子今日罕见地着了绛红织金袍,长发用金丝编了几缕细辫,松松束成马尾垂在肩头。发尾缀着几粒细小的红珊瑚珠,在烛火下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满殿华彩中依然夺目。
闻礼之垂首:“世子今日英姿,令人不敢直视。”
时琛嗤笑一声,正要说话,忽听钟鼓齐鸣——
“陛下驾到——”
殿中众人齐刷刷跪拜下去,地毯上顿时伏倒一片锦绣衣袍。
萧景琰一袭玄色龙纹常服踏入殿中,抬手虚扶:“众卿平身。今日是为蓝将军庆功,不必拘礼。”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殿丝竹都静了一瞬。
蓝逸率先起身,执盏敬酒:“臣等不过尽忠职守,全赖陛下洪福。”语毕仰首饮尽,琥珀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领。
皇帝含笑颔首,殿中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十二名舞姬踏着鼓点飘然而入,水袖翻飞如云霞流散。忽而乐声一转,琵琶裂帛般响起,舞姬们齐齐折腰后仰,金步摇坠子悬在半空,凝成一片晃动的光幕。
肃王捏着酒盏向蓝缨示意:“蓝将军在陇西那一战,本王至今回味。”
“王爷过奖。”蓝缨咧嘴一笑,“不过是些蛮子,比不得王爷当年北狄之战。”
裴相正与林逢春低语,闻言抬眼:“肃王殿下用兵如神,蓝将军亦是少年英才,当真江山代有才人出。”他说话时眼尾笑纹舒展,手中白玉杯却始终未沾唇。
觥筹交错间,忽有御史起身:“听闻时世子剑术精妙,何不助兴?”
时戬捏着筷子的手一僵,脸色阴下几分。他这儿子性格乖戾难管教,平日怕不是只在斗鸡走狗,哪有什么正经剑术拿的出手?
他欲开口制止,时琛却已懒洋洋起身:“献丑了。”一身绛红衣袍如流火倾泻。他随手抽过侍卫佩剑,指尖在剑脊一弹,清越龙吟顿时压过殿中嘈杂。
裴照临忽然离席:“臣愿为世子抚琴。”
琴音自他指下淌出时,时琛动了。
琴音初起时,时琛只是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剑尖斜指地面,衣袖垂落如静火。
第一个泛音落下,他骤然旋身,剑锋划破殿中烛影,红袍翻飞如绽开的烈焰。金丝发辫随动作扬起,珊瑚珠掠过一道细碎流光,恍若星子坠入火海。
琴声渐急,琵琶忽如裂帛。时琛足尖一点,身形腾跃而起,剑光在最高处绽开。落地时剑锋横扫,带起的风掀动近处席案上的牡丹,花瓣簌簌而落。
裴照临指下琴音忽转幽邃,时琛随之敛势。剑锋缓移,连发尾珊瑚珠的晃动都变得绵长。满殿屏息间,琴弦蓦地迸出个铮音——
时琛反手挽剑,寒光绕颈而过,削断一枝悬垂的宫灯流苏。
金线簌簌飘落时,他剑尖轻挑,将断穗抛向琴案,正落在裴照临手边。
最后一个泛音余韵未绝,时琛已收剑归鞘。汗珠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领,唯有发间珊瑚珠还在轻轻摇晃,像未熄的火星。
殿内寂静片刻,闻礼之握紧了袖中的手。
华灯流转间,少年人剑锋如雪,红衣猎猎。
——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萧云昭托腮望着抚琴的裴照临,脸颊绯红。她没注意兄长萧云珩探究的目光,更没看见裴霄雪唇角转瞬即逝的一抹淡笑。
“好!”
皇帝击掌喝彩,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时琛随手挽个剑花归剑入鞘。他冲裴照临挑眉一笑,对方垂眸拨出最后一个泛音。
“世子好身手。”裴相抚掌赞叹,目光落在时琛汗湿的鬓角,倒让我想起当年永宁侯的风采。”
时戬不易察觉地脸色一变。
“丞相谬赞。”时琛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雕虫小技罢了。”
歌舞再起时,没人注意到蓝逸盯着闻礼之的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也没人发现叶明珏悄悄离席时,往某个侍卫袖中塞了张纸条。
麟德殿侧庭,几株晚开的海棠低垂着花枝。
闻礼之刚转过回廊,便见叶明珏倚在石栏边,指尖转着个青瓷酒盏。
“来了?”叶明珏抬眼。
闻礼之轻笑:“不是你让侍卫递的纸条?”
叶明珏看向闻礼之的目光有些复杂。他扯出个笑,语气刻意轻快:“在侯府……过得如何?”
“怀霜忧心我,我自然欢喜。”闻礼之眼底浮现笑意,抬眸时眼底映着廊下的宫灯碎影,“一切都好。倒是你,听说药铺新收了批辽东人参?”
“我大哥折腾的。”叶明珏摆摆手,“老爷子整天念叨让我谋个太医署的职,烦得很——哪有现在自在?”他忽然压低声音,“谢先生前日捎了封信来。”
闻礼之指尖一颤。
“……先生还好吗?”
“在陇西养伤。”叶明珏叹气,“信上说,边塞风大,总吹得案上公文乱飞。”
远处殿内突然爆出一阵笑声,琵琶声欢快地拔了个高音。
闻礼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我该回去了。借口出来添酒,久了世子要起疑。”
叶明珏嗤笑:“那位世子爷倒是看人得得紧。”
“……世子待我很好。”闻礼之整了整衣襟,开口有半刻不明显的迟疑。
有风拂过,海棠花瓣落在两人之间的石栏上,谁都没去拂。
闻礼之刚不动声色地从侧门踏入,便见时琛斜倚在鎏金凭几上,案前酒盏东倒西歪。他衣襟半敞,珊瑚珠缀着的发辫垂落在锁骨处,随呼吸轻轻起伏。
“世子。”闻礼之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住四周窥探的视线,“您该醒酒了。”
时琛抬眼,眸中水光潋滟:“我的酒盏都空了,你去了好久。”他忽然伸手拽住他腰带,“你去哪了?”
眼前人显然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了,闻礼之起身,扶着他移步至暖阁。
廊下宫灯被风吹得摇晃,闻礼之半扶半抱着时琛穿过回廊。怀中人滚烫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带着酒意的嗓音低哑:“方才我舞剑……你看了多久?”
暖阁内银炭噼啪,闻礼之刚将人安置在软榻上,手腕却被猛地一拽。他踉跄半步,膝头抵上榻沿,骤然拉近的距离让时琛的睫毛几乎扫过他下颌。
“说啊……”时琛指尖抚上他喉结,“文砚,我好看么?”
闻礼之瞳孔骤缩,背脊绷成一张弓。他该退开的,却鬼使神差地低声道:“……世子明鉴。”
“世子!侯爷让——”小厮推门的瞬间,闻礼之已闪电般退至三步外,衣袖翻飞间带倒了一盏宫灯。时琛懒洋洋支起身子,仿佛方才暧昧从未存在。
铜灯滚地的声响中,小厮结结巴巴道:“大、大长公主驾到……侯爷让您速、速去迎接……”
鎏金宫门轰然洞开,八名提灯宫女鱼贯而入。
大长公主萧长岫斜倚在沉香步辇上,鎏金护甲轻叩着烟杆,吐出一缕缱绻香雾。
她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袭孔雀蓝蹙金长裙衬得她雍容如盛放的牡丹,眼尾描着淡淡的黛青,既不过分张扬,又处处透着精心养护的贵气。
“皇姐来迟了。”萧景琰笑着举盏。
萧长岫烟杆轻点:“白日多饮了两杯百花酿……听说蓝家丫头回来了,本宫特意来瞧瞧。”她目光转向蓝缨,“这身打扮倒爽利,比那些千篇一律的要鲜活些。”
蓝缨抱拳一礼:“殿下谬赞。”
萧长岫慵懒地倚在宫人备好的软座上,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烟杆。目光扫过角落时微微一顿——闻礼之正低头为时琛整理松散的衣带。少年世子醉眼朦胧地半倚着靠几,绛红衣摆与素白侍从服在烛光下几乎融为一体。
“时家小子。”她忽然轻笑,“你父亲年轻时可比你规矩。”烟杆遥遥一点,“衣裳穿好,仔细着凉。”
满殿哄笑中,闻礼之迅速退开半步。时琛却就势往后一靠:“您教训的是。”
萧长岫轻笑一声,转而与肃王寒暄起北境风物。约莫一刻钟后,她才施施然起身:“本宫还要去瞧瞧太后,诸位尽兴。”临走时,烟杆似不经意般划过闻礼之方才站过的位置。
待大长公主离去,时琛揉了揉太阳穴:“茶。”
闻礼之沉默地递上醒酒茶,指尖在杯沿顿了顿。时琛接过时,两人的手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
“凉了,难喝。”时琛皱眉,却将茶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