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被窗外渗入的夜风吹得摇晃,将萧景琰执剑的身影投在朱漆屏风上,拉长成一道锐利的剪影。
他指尖抚过剑鞘上那道深刻的划痕,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先帝将这把剑赐给他时,剑格上还没有这个“琰”字。
“静臣。”萧景琰突然开口,“你当年在翰林院时,可曾留意过先帝批奏章最爱用哪支笔?”
裴霄雪指尖拈起一撮雪芽,茶叶从指缝漏入壶中。壶口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他略一思索:“紫毫狼颖,青玉笔管。”
“错了。”萧景琰剑尖一挑,撩开案上奏折,“是那支秃了锋的羊毫。”他目光落在裴霄雪脸上,“大哥总说,笔钝些,字才沉得住。”
裴霄雪唇角微扬:“陛下连这等小事都记得?”
“朕记得的事不少。”萧景琰突然用剑鞘敲了敲案角那摞地契,“比如静臣这些年在漕运要道上置办的庄子。”
裴霄雪坦然:“臣老了,总得给子孙留些产业。”
“‘产业’。”萧景琰重复了一遍。他会意,抬眼看向裴霄雪。
裴霄雪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让。
二人对视一眼,某种隐秘的共识无声地达成。
萧景琰将剑横在膝上:“蓝家那小子近日在查成和十三年的军械案。”
“臣有所耳闻。”
“冯适才的门生当年负责蓟州军械调度。”
“所以冯阁老乞骸骨了。”裴霄雪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册,“这是兵部的密档副本。”
萧景琰放下剑鞘,重重压在“冯适才”三字上。他接过那本档案:“一群人的骨头,比一个人的难啃。”
“陛下圣明。”裴霄雪忽然抬眸,“不过臣一直好奇,先帝为何总用那支秃笔?”
“哦?”
“陛下,笔钝了,才看得出执笔人的真力气。”
殿内一时寂静。萧景琰突然大笑:“静臣啊静臣,二十多年了,你还是这般……”笑声戛然而止,“朕记得翰林院那会儿,你修书,最爱批注。”
“臣年少轻狂,幸得先帝宽容。”裴霄雪敛去眼底闪动的情绪。
萧景琰起身,翻身运剑。剑锋拨弄灯芯,火光倏地窜高。“先帝若见你如今模样,怕要叹一句‘物是人非’。”
裴霄雪端坐如松:“陛下天命所归,臣不过顺应时势。”
“那时你说什么来着?‘天工未竟,自奋执棋’?”
“臣惭愧。”
萧景琰收剑归鞘,重新坐下:“蓝家小辈查军械案,你怎么看?”
“冯适才既去,朝中于旧事无能言事者。”裴霄雪指尖在某处朱批上一顿:“谢闰章断臂,清流已散,其门生虽仍在,倒也翻不起什么水花。不过……”
“不过?”
裴霄雪斟酌开口:“兵部倒还有些肃王旧部……”
“哦?”萧景琰笑了,“静臣勿忧。李侍郎是不是快致仕了,朕记得他儿子在鸿胪寺……”
“陛下圣明。”裴霄雪执壶斟茶,水线稳如尺量。他将茶推过去,“年轻人嘛,去岭南历练历练也好。”
萧景琰轻笑:“静臣觉得,这些小辈能翻出什么风浪?”
“臣只是想着——”裴霄雪垂眸吹散茶沫,“有些事的代价,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茶香氤氲中,萧景琰突然转了话头:“云昭前日来求朕,说要跟裴家小子学琴。”
裴霄雪眉梢微动:“公主金枝玉叶,犬子岂敢……”
“你当年翻墙给朕送书时,可没这么多规矩。”萧景琰轻叩案几,“朕看两个孩子投缘。”
“陛下说笑了。”裴霄雪指尖摩挲着茶盏,“那孩子心性还不成熟,臣正打算送他去书院静修两年。”
“朕倒觉得,驸马都尉府更需要照临这样的年轻人。”
裴霄雪沉吟片刻,忽然笑了:“那臣……再让他多练练《凤求凰》。”
“你倒是舍得。”萧景琰叹了口气,“静臣啊,田产地契,可曾有一处是留给自己的?”
“臣得沐天恩,所求之物,陛下已经给了。”裴霄雪浅笑,“余下私心,只想江山社稷能为陛下所愿。”
萧景琰摆摆手:“罢了。明日带些新茶来——要你府上雨前收的那批。”
裴霄雪起身一礼:“臣告退。”
走出殿门,夜风卷起他官袍一角。多年前那枚翰林院的旧木牌早已不见踪迹,唯有丞相的紫玉官牌静静躺在腰间。
裴霄雪回府时,夜已深沉。
檐角铜铃轻响,他踏过青石小径,忽闻琴音自书房传来。曲调清越,如松风过涧,却又在转折处暗含铮铮之音,似金戈隐现。
他驻足廊下,静立聆听。
一曲终了,余韵未散。裴照临抬首,见父亲立于门外,当即起身行礼:“父亲。”
裴霄雪缓步入内,指尖抚过琴弦,上面余留些未散的震动:“《广陵散》?”
“是。”
“弹得不错。”裴霄雪在太师椅中坐下,“只是杀气太重。”
裴照临垂眸:“儿子愚钝。”
“‘愚钝’?”裴霄雪轻笑,“你三岁能诵《楚辞》,五岁通《乐经》,先帝夸你‘灵慧天成’,你若愚钝,我倒是不知,天下还有几人能称聪慧了。”
烛火跳动,映得裴照临面容半明半暗。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父亲今夜……面圣还顺利吗?”
“顺利。”裴霄雪端起茶盏,“陛下夸你琴艺精进。”
“儿子惭愧。”
“不必惭愧。”裴霄雪啜了口茶,“云昭公主很喜欢你的琴。”
裴照临的手指猛地按住了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父亲……”
“怎么?”裴霄雪抬眸,“不愿意?”
裴照临胸口微微起伏,却仍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儿子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父亲为何……”他声音渐低,“为何一边教我读‘君子忧道不忧贫’,一边又……”
“又?”裴霄雪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又让你尚公主?”
裴照临倏地抬头,眼中隐有水光:“儿子不敢。”
“不敢?”裴霄雪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你刚才弹《广陵散》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伸手按住儿子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裴照临无法起身:“照临,你记住,裴家的权势是皇家给的。没了皇家,我裴霄雪什么都不是。”
“那父亲当年在翰林院……”
“我告诉过你慎言前朝事。”裴霄雪打断他。似是觉得自己太过刚硬,他声音慢慢柔和下来:“当年我以为,一支笔可以写尽天下不平事。”他松开手,“后来才知道,笔再利,也利不过刀。”
裴照临怔怔望着他。
裴霄雪望着窗外夜色,声音低沉:“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照临,这已经是父亲能给你最好的了。”
裴照临指节微微泛白。半晌,他才低声道:“我明白了。”
“去吧。”裴霄雪转身望向窗外,“明日进宫,弹一曲《凤求凰》。”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烛火。黑暗中,裴照临的声音轻如叹息:
“……儿子遵命。”
裴霄雪离开后,室中只剩半盏冷茶、一炉将烬的香。裴照临盯着案上那把焦尾琴,指尖无意识摩挲过琴弦。
“君子守节,如竹虚怀。”父亲曾教他握笔习字,在纸上写下那些字句,也曾握着他的手在弦上按压——早年裴家尚未显达,他习字学琴的启蒙导师,皆是父亲。
如今名冠天下的琴师亲言要收他为弟子,那些“明理慎独”的训诫却已成为弦上洗不净的血锈。
他突然狠狠拨弦,一声裂帛般的嗡鸣撕破寂静。
更声遥遥传来。三更天了,裴照临却觉得时间早已停滞。
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他咬破了口腔内壁,苦涩却比疼痛更先涌上心头——至少这疼痛是真实的,比那些冠冕堂皇的“为家族计”要真实得多。
成和四年冬,大雪纷扬,天地一白如素缟。
年轻的裴霄雪抱着刚修完的起居注穿过翰林院,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少年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单薄的衣袍被雪浸透,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卷残破的书。那是三皇子萧景琰——一个连太监都敢克扣炭火的皇子。
裴霄雪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当他走近时,少年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倔强让他脚步一顿。
“……阁下若要告发,便去吧。”萧景琰的声音沙哑,却硬撑着不肯示弱。话还未说完就打了个颤,牙齿磕出细响。
裴霄雪沉默片刻,只是解下自己的棉袍递了过去。
萧景琰没接,死死盯着他。
裴霄雪也不强求,转身便走。可五日后,他在同一处墙根下发现了一叠誊抄整齐的《衡律》残篇,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手。
裴霄雪盯着那叠纸看了很久。
他想起自己今晨被掌院学士扔出经筵的奏本。那老头骂他“年轻气盛,不知死活”。
有心念一动。裴霄雪最终把那叠纸塞回墙缝,附了一张字条:
“天工未竟,自奋执棋。”
——他没署名,也没多说半个字。
又过了半月,萧景琰在雪地里等他,手里捧着一册手抄的《鬼谷子》,墨迹未干。
“……请先生指点。”
裴霄雪接过书,翻了两页,忽然笑了。
“殿下抄错了一处。”
他抽出笔,在页边补上正确的句子,又添了几句批注。萧景琰凑近看,呼吸几乎拂过他的袖口。裴霄雪这才发现,少年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细霜。
那一晚,他翻墙送去三本书,一件厚棉衣。
五更鼓撞碎晨雾,裴照临终于伏在琴上昏沉睡去。
裴霄雪的轿子停在宫门外,他掀开轿帘,远处宫墙的影子压在天际线上,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槛。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冬夜,他第一次翻过翰林院的西墙。他没干过这个,落地时还扭了脚踝,袍角也被瓦片划破。几片碎瓦掉落在地,声音清脆,利落,像某种决断。
“大人,该进宫了。”随从低声提醒。
裴霄雪收回目光。
轿帘垂落的瞬间,他敛去思绪带来的波动,神态上又变成了那个滴水不漏的裴丞相,指尖却在膝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像是多年前在翰林院值夜时,轻轻点过书页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