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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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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青玉砚台映着窗隙漏进的晨光,墨锭在砚心缓缓研磨,晕开一圈深浓的乌色。

闻礼之垂着眼,手腕悬劲,力道匀稳。墨香混着书卷的陈旧气味浮在空气里,倒衬得这方寸之地比外头清净许多。

时琛支着下巴,指尖在朝报上轻敲,目光却斜斜瞥向身侧的人。

“重了。”他突然开口。

闻礼之手腕一顿,墨条在砚面擦出细微的沙响。他抬眸,正对上时琛似笑非笑的眼睛。

“墨色浊了。”时琛指尖点了点纸上晕开的一处。

闻礼之垂眸:“世子若嫌奴才手拙,不如换春桃来?”

时琛冷笑:“她可没你这份‘胆大包天’。”

闻礼之手上未停止,淡淡道:“彼此彼此”

时琛挑眉:“哦?”

“世子敢把罪奴搁在眼皮底下,还由着人碰朝报……”闻礼之嗓音低缓,“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吧。”

时琛嗤笑一声,身子往后一靠,“你倒是提醒我了。”他指尖一勾,将案上那叠朝报推近了些,“那你看不看?”

闻礼之终于停下研墨的动作,视线在纸页上一掠,又平静地移开:“世子高看我了,奴才只配研墨。”

时琛盯着他,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他手腕。

墨条“嗒”地一声落在砚边,闻礼之手指微蜷,腕骨上还留着前几日查账时撞出的淤痕。时琛拇指在那片青紫上摩挲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人莫名脊背发麻。

“文砚啊。”他慢悠悠道,“你嘴上规矩,手上倒是一点不客气。”

闻礼之任他握着,神色不变:“世子指什么?”

“前夜我书房的锁,你动过吧?”时琛眯眼。

闻礼之眼睫微动:“世子既然知道,何必问我?”

“想看什么,怎么不亲自来问我?”时琛忽然倾身,声音压低,话锋却一转,“——我这是在提醒你。别太招摇。”他指尖敲了敲案面,“我说过,你的自由是我给的。”

闻礼之静了一瞬,忽地轻笑:“那世子现在……是在罚我,还是纵我?”

时琛眸光一暗,指腹在他腕上重重碾过:“你觉得呢?”

闻礼之敛了神色:“……我下次会小心些。”他微微挣开手,重新执起墨条。砚中墨汁已浓得发亮,他指尖沾了一点,不经意蹭在袖口,洇开一道深痕。

“墨研好了。”他低声道,“世子请用。”

“文砚,”时琛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汁将滴未滴,“你这人太会装了。”

“世子谬赞。”闻礼之微微颔首。

时琛刚欲开口,手腕却忽然一抖,笔尖的墨滴猝不及防地落在纸上,洇开一片混沌的黑色。

闻礼之见状,下意识伸手去扶砚台,却不料时琛也同时探身过来。两人的手臂在空中相撞,案几上的茶盏被碰得摇晃几下,最终“啪”地一声翻倒,温热的茶水尽数泼洒在闻礼之的衣服上。

茶香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时琛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沾着一点墨迹。他盯着闻礼之被打湿的前摆,看着茶水顺着布料纹理缓缓下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

深色的茶渍在浅色布料上迅速晕开,茶水顺着衣料往下滴落,在地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去换一件。”时琛的声音有些发紧,“我让人送干净的来。”

闻礼之低头看了看,语气平静:“不必麻烦。”他抬手要擦拭,却被时琛一把扣住手腕。

“我说,去换。”时琛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腕骨,力道有些重,“还是说,你更想穿着半干不湿的衣服在这里站一天?”

闻礼之抬眼看他。时琛的耳尖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世子这茶,泼得倒是准。”

时琛猛地收回手,指尖在袖口蹭了蹭,却把墨迹蹭得更开了。他冷着脸道:“柜子里有干净衣服,自己去拿。”

闻礼之没有立即动作。他伸手轻轻拂去案几上的水渍,指尖在檀木桌面上留下一道湿痕。“世子方才想说什么?”他问。

时琛别开视线,拿起一旁的帕子胡乱擦了擦手。“装的再像,始终都要露馅。”

闻礼之闻言,唇角微微上扬。他伸手接过时琛手中的帕子,在对方略显诧异的目光中,轻轻擦去了他指尖残留的墨迹。

“那世子呢?”闻礼之低声问,“您装得——又像几分?”

时琛猛地抽回手,耳根彻底红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文砚,滚去换你的衣服。”

闻礼之这才直起身,朝内室走去。转身时,他的衣袖不经意间扫过时琛的手背,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墨香。

时琛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帘子落下,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手腕的温度。

闻礼之换好衣服出来时,时琛正接着翻朝报,案上的水已经擦净了。他听见脚步声也未抬头,只问道:“换好了?”

“嗯。”闻礼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素白的中衣,袖口和衣摆都长了一截,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也敞得过分,稍微一动就能看见锁骨下的一片皮肤。他抬手拢了拢衣襟,道:“世子的衣服……大了些。”

时琛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唇角微勾:“你量得倒是仔细。”

闻礼之没接话,走到案前准备整理文书,可刚俯身,衣领便随着动作滑开几分。他正要抬手整理,时琛却突然“啧”了一声,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往上一提——

“别乱动。”时琛皱眉,“再动就……”

话音未落,闻礼之下意识一退,时琛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本就宽松的衣领被这一扯,彻底滑向一侧,露出半边胸膛——

一道暗红色的奴印赫然烙在锁骨之下,狰狞刺目。

空气骤然凝固。

闻礼之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手指下意识攥紧衣料,可还没等他扯回衣服,时琛的手已经先一步按在了那道烙印上。

指腹下的皮肤微微发烫,疤痕凸起的触感清晰分明。时琛的指尖顿了顿,随即缓缓摩挲过那处痕迹,声音低得发沉:“怕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这烙印……所有奴隶都要打?”

闻礼之闻言,太阳穴猛地一跳。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世子不知道?”

时琛盯着他,没说话。

闻礼之轻轻拨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襟:“罪奴才要打,侯府有这个规矩。”

时琛的指节微微发白,半晌才皱眉道:“他们倒是会作践人。”

闻礼之垂眸,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淡笑:“世子若是嫌碍眼,我以后注意些。”

“闻礼之。”时琛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压着某种情绪,“你当真……”

话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春桃的喊声:“世子!侯爷派人来问话,说是有急事!”

时琛的话戛然而止。

闻礼之往后退了半步,恭敬地低下头:“世子忙,我先退下了。”

时琛盯着他的发顶,片刻后冷冷道:“滚吧。”

闻礼之转身离开,衣摆扫过门槛时,听见身后“砰”的一声——是时琛把书砸在了案上。

他脚步未停,甚至没回头看一眼。

时琛从侯爷书房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廊下的风裹着些许凉意,吹得他袖口发冷。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指甲无意识地扣着掌心。

“世子?”夏荷端着药碗,连忙后退半步行礼,声音轻得像怕惊散灰尘,“奴婢失礼了。”

时琛扫了一眼她手中的药,忽然伸手:“给我吧,正好去看看姐姐。”

内室里,时莹正倚在床头看书。烛火映着她苍白的指节,书页翻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来了?”

“顺路。”时琛把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顺势在床边坐下。

时莹这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轻笑:“父亲又训你了?”

时琛皱眉:“没有。”

“那就是心里有事。”书又翻过一页,“说吧,趁我还没喝药,脑子清醒。”

时琛不说话了。他看着药碗上浮起的热气,忽然道:“你还记得文砚这个人吗?”

“闻礼之?”时莹终于从书页间抬眼,“怎么突然提这个人?”

时琛艰涩开口:“……侯府给罪奴打奴印的规矩是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不知道?”

“很重要吗?你从来也不关心这些。”时莹轻轻搅动药汁,“何况,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有奴印吗?”她意有所指。

时琛神色有些僵硬:“我那只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后文。

时莹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出细密的影,显得目光愈发幽深。她叹了口气:“我说的是他进府第一日——你以为是什么?时琛,你从来就没少‘关照’这个人。”

时琛猛地攥紧手。

那是闻礼之进府的第一天。时琛听说闻家拒过时莹的婚的公子沦落为奴,特意去了柴房。推开门时,那人靠着墙壁端坐,脊背绷得笔直,似是为了缓解疼痛。见到时琛姿态恭顺,眼神平静得不像个刚被抄家的罪臣之子。

他当时说了什么?

“你该说,‘求世子赐名’。”

“你罚他跪,罚他抄书,罚他做最苦的差事——”时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可你从没真的毁了他,是不是?”

时琛猛地抬眼看她。

时莹却已经低头喝药,神色平静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奴印的事,我记不清了,大抵是父亲定的规矩。”她抿了一口药,苦得微微蹙眉,却仍慢条斯理地咽下去,“其实我常有些愧疚,既是因为婚约,便觉得你干的荒唐事也有我一份责任。”

时琛眉头皱得更深。他下意识开口辩解:“你别这么想,我不只是因为——”

“不只是因为婚约?”时莹打断他,语气仍是淡淡的,“是啊,若是恨他拒婚,大可像对其他人一般处置了便是。”

药气氤氲中,时莹望着弟弟紧绷的侧脸,极轻地叹了口气:“……若是因为别的什么,你也该早点想明白。”

时琛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呼吸。

他忽然想起闻礼之跪在雪地里时,那双眼睛——平静的,淡漠的,像一潭冻住的湖。

而那一刻,他想的其实不是如何碾碎那点清高,而是……

而是想看看那湖面化开的样子。

“我……”他的声音有些发涩。

“别像母亲一样,”时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爱也爱不清楚,恨也恨不明白。”

时琛的呼吸微微一滞。

时莹却已经重新捧起药碗:“药要凉了。”她低头抿了一口,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你回去吧。”

时琛站在原地,看着姐姐垂落的发丝,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疼。

时琛回到书房时,檐下的灯笼已经熄了。推开门,烛火将尽未尽,在案几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闻礼之伏在书页堆叠的桌案前,墨发垂落,遮住了半边侧脸,手边还散落几张未抄录完的书稿。

窗子半开着,夜风卷着凉意灌进来。时琛脚步一顿,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他关上窗户,犹豫片刻,还是解下外袍,抬手披在了那人肩上。

衣料刚落下,他便察觉到异样——闻礼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呼吸节奏也微妙地变了。

时琛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最终只是将衣襟拢得更妥帖些。

烛芯啪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两人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开口。闻礼之依旧保持着假寐的姿态,时琛也装作未曾识破。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隐约的花香,将这一瞬的默契定格在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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