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繁体版 简体版
笔趣阁 > 砚上雪 > 第28章 寒梦

第28章 寒梦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成和二年是个冷冬。

少年在覆雪的宫道上奔跑,靴底碾过新积的薄冰,碎碴子溅进裤管,化成刺骨的湿冷。

雪片子簇簇地落,像天上有人撕碎了云絮往下抛。整条宫道仿佛长得没有尽头,朱红的宫墙在视野里糊成流动的血色,檐角兽首在雪雾中模糊成灰色的剪影,呼吸扯得肺腔生疼。

偏院的轮廓在风雪中逐渐清晰。说是院子,其实不过是宫墙夹角处辟出的两间小屋。门楣上的漆早就剥落了,积雪压得门轴“吱呀”一声,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母妃!”少年撞进门,带着一身寒气。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母妃转过身,素白的衣袖展开如鹤翼:“怎么跑得这么急?”她轻声责备,用指尖揩去他眼下融化的雪水,“冷不冷?”

少年把脸埋进母妃的衣襟,深深吸了一口气。药香混合着皂角的气息,让他冻僵的身体慢慢回暖。

母妃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顶。少年抬起头,想看清母妃温柔的笑容——

却对上一双,涣散的瞳孔。

女人坐在窗边的圈椅上,头微微歪着。她半睁着眼睛,那双忧郁的眼眸此刻无喜无悲,像两丸浸在冰里的黑琉璃,瞳孔已经散了。光从窗缝漏进来,素白的单薄衫子被雪色映得发紫,她睫毛上凝的霜晶亮得刺眼。

他伸手去碰她的脸,指尖触到一片冷硬的瓷白。

雪下得更密了。

“死了?”

“可不是,爬床的下贱坯子……”

两个宫女抱着手炉从廊下匆匆走过,呵出的白气混着脂粉香。阴影里,少年静静站着,单薄的袍子被风吹得贴在腿上。雪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廊柱上,瘦长得不像个孩子。

偌大的皇城静得出奇,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响。

后来的记忆像被雪掩埋的足迹,模糊不清。咳嗽的女人、冷掉的粥、被扔在桌上又拿走的《论语》、结霜的窗棂……

少年蜷在窗边,冻得通红的手指在窗棂上划动。他的动作很慢,一道弧线,再一道,渐渐显出一只飞鸟的轮廓。

皇城上空,一只孤鸟掠过铅灰色的天。翅膀划开的轨迹,像极了窗上那只颤抖的鸟。

血漫上来时没有声音。先是染红了书页上的墨字,继而淹没了窗上的刻痕。那只冰霜凝成的鸟儿在血色中融化,翅膀的线条渐渐模糊。血里有无数张脸浮沉,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已经认不出是谁。

血水退去时,一个着官服的男子正躬身退出殿外。

青年站在窗边,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石地上——他已长得这样高了,可影子还是那样瘦。那官员临走时的话还在耳边:“齐王殿下,丞相的话,您再考虑考虑。”

他以为自己的心脏早就和母妃一起冻死在成和二年的那场寒雪里。儿时那些皇宫里的深夜,他数着更漏声望断天明,麻木如沥青浇筑心脏,疼痛都成为了奢侈。

然而,官员带来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覆在他心脏上的坚冰。有什么东西,正从被冰封的冻土深处破土而出,带着腥甜的铁锈味。那曾被麻木掩盖的伤口,再次被撕开,熟悉又陌生的疼痛席卷而来,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的野心从来不是新生的嫩芽,而是被风雪深埋的火焰,此刻借着太子的死讯,重新烧穿了他用十二年光阴砌成的冰棺。

阳光如涟漾开,愈扩愈大。漫涨、扩散,化作刺目的白光,将周遭镀上一层灼热的金芒。

青年垂眸望着青石地面,霜雪消融的水渍在强光下蒸腾,石板泛起刺目的惨白。钟鼓齐鸣声中,一个穿着宽大龙袍的孩童正被搀上高台。卫阑一袭紫袍缓步上前,衣摆扫过汉白玉阶。他亲手为幼帝戴上冕旒,十二串白玉珠帘垂下,遮住了萧度稚嫩的脸庞。

青年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一番隐忍过后,他猛地抬眼,正对上卫阑懒散的目光。男人斜倚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转着扳指,上好的玉制散发出温润的光泽。“齐王殿下,”卫阑轻笑,“先帝驾崩得突然,您说是不是?”

那些被冰封多年的情绪突然翻涌——母妃结霜的睫毛,冷宫里刻鸟的窗棂,无数个被践踏的日夜。最终归于平静。

“好。”青年听见自己说,“我祝丞相日后权倾朝野,万寿无疆。”

“皇叔!”

萧度赤脚跑进偏殿,龙袍下摆沾满泥点,“我不想当皇帝了!他们连蛐蛐罐都不让我带进御书房!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青年立在萧度身侧,看着孩童把玩那个粗糙的木雕小马。“陛下,”他声音很轻,“当皇帝,想让谁生谁就能生,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萧度歪着头,木马的尾巴在他掌心晃动。

“以后您会有凌云楼阁,高得能摘星星。”青年望着远处宫墙,“三宫六院的美人日日晨起梳妆,站在宫殿门口等待您的临幸。东海明珠铺满您的寝殿,西域香料熏透您的龙袍。文武百官跪在丹墀下,连头都不敢抬。您的生祠会立遍九州,天下百姓日日为您烧香祈福。”

“那……那我能玩到天黑吗?”萧度问。

“当然。”青年轻笑。

萧度高高举起木雕小马:“那我要当皇帝,做皇帝真好!”他突然扑过来抱住青年的腿,一双眼睛明亮澄澈,盛着不加掩饰的欢喜,“皇叔,我喜欢你。从来没人和我说过这些,就连丞相也没有,我不知道当皇帝这么好。皇叔,你能不能不要走啊?”

青年摸了摸孩童的发顶:“臣要离京了。”

“我是皇帝!我命令你留下!”萧度撅起嘴,小脸圆鼓鼓的。

青年笑了。

阳光像熔化的金箔浇在高台上。

九十九级台阶,他一步步走上高台,明黄龙袍垂落台阶。从这个高度望下去,文武百官像蝼蚁般匍匐在地。

这次,他没有低头。

冕旒的玉串在眼前晃动,十二道白玉珠帘后,男人直视着正午的太阳。刺痛感从眼底蔓延到颅顶,像有根烧红的针在搅动脑髓。偌大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穿着这身世上最尊贵的衣裳,走向那个世上最孤独的位置。

一阵风突然卷着血腥味扑来。

“……”风声中,好像有谁在呼唤什么。

男人猛地回头。

登基大典消失了。空荡荡的紫宸殿里,只有龙椅上蒙着一块猩红绸布,鼓鼓囊囊的,像盖着个人。

“……阿……”

声音更近了。他走向龙椅,织金靴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大殿突然变得极长,每走一步,墙上的盘龙烛台就熄灭一排。

“阿……”

这次的呼唤几乎贴在耳畔。他一把掀开红步——

绸布飞起的刹那,镜面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镜中人戴着和他一样的冕旒,却是萧景桓的面容。

“阿桓!”

他终于听清了。是自己的声音在喊。镜中的萧景桓对他笑了笑,抬手摘下冕旒。

萧景琰睁开眼睛。

龙床帐顶的金龙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同一时刻,北境边关。

萧景桓猛地睁开双眼。帐篷里黑沉沉的,只有一盏将熄的油灯在案头跳动。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大口喘息着,胸膛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错位感,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了,却怎么也抓不住。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

萧景桓闭了闭眼,压下最后一丝眩晕,沉声道:“进来!”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阵凛冽的夜风。年轻的副将许闲单膝跪地:“肃王殿下,狄人夜袭!前锋已至三里外!”他话音刚落,后知后觉夜色已沉,萧景桓却在他来禀的刹那便有了回应。

“时钺呢?”萧景桓脱口而出。

许闲一愣:“时……钺?”

萧景桓已经站起身,一把抓过架上的铠甲往身上套。铁甲相撞的声响里,他自知言失——时钺十五年前战死,那时许闲还是个孩子。

“没事,我说错了。”他系紧腕甲,“现在情况?”

“狄人派了轻骑小队,烧了西营两个粮垛。”许闲语速飞快,“周将军已带人截住他们退路——”

“知道了。”

萧景桓抓起披风往外走。边关的夜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他忽然停步,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对了,军中称我将军。”

许闲怔了怔,望着那道玄色身影没入夜色,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战马嘶鸣声中,萧景桓已纵马冲入敌阵。铁蹄踏碎霜花,边关的夜风裹挟着砂砾,将他的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他眯起眼,长枪在月光下划出冷冽弧光。

“列阵!”

三百轻骑如利刃出鞘,瞬间撕开狄人散乱的队形。萧景琰一马当先,第一个狄人骑兵尚未举起弯刀,枪尖已贯入咽喉。第二个狄人举刀劈来,他侧身避过,反手用枪杆将人扫落马下。骨头断裂的声音混在喊杀声里,宛若折断一根枯枝。

“将军小心!”

许闲的喊声撕开夜风。萧景桓猛地后仰,整个人几乎平贴在马背上。一支黑羽箭擦着鼻尖掠过,箭簇的寒光在月光下一闪而逝。

他腰腹发力,倏然直起身的瞬间,已从鞍侧摘下铁胎弓。搭箭、开弓、松弦——

“嗖——”

七十步外的土坡上,一个狄人弓手捂着咽喉栽倒。箭尾的白翎还在颤动,人已经滚下山坡。

许闲看得目瞪口呆。忽然,他神色骤变:“东侧有埋伏!”

萧景桓勒马回望。月光下,更多狄人弓手正从土坡后现身。他冷笑一声,突然调转马头:“散!”

骑兵阵型倏然裂开,如展翼的鹰。箭雨擦着铠甲掠过时,萧景桓已带人绕到坡侧。长枪贯入最后一个弓手的咽喉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鸣金声——狄人要撤。

“追吗?”许闲喘着粗气问。

萧景桓抹了把脸上的血,望向黑暗中起伏的山峦。太静了,静得不正常。

“收兵。”他甩掉枪尖的血,“传令加强西营巡防,明日寅时埋锅造饭。”

许闲欲言又止,却见将军盯着地上那具狄人尸体——皮甲下露出半截绢布,像是地图。

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寝殿内,晨光隐现,帐顶蟠龙泛着暗金色的光泽。

萧景琰缓缓坐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龙纹刺绣。

“陛下?”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询问。

萧景琰望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间似乎还残留着镜面的冰凉触感,还有那声穿越二十年光阴的呼唤——

“阿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更衣。”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