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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漆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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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郑氏漆坊外已排起长队。闻礼之垂首跟在时琛身后半步,粗布账房袍子洗得发白,手里捧着本泛黄的账册。

时琛戴着青纱帷帽,绛紫绸衫上绣着暗纹,腰间玉佩叮当——活脱脱一个江南来的富商。

“东家,”闻礼之故意提高声音,带着几分敬畏和谄媚,“这批漆若成色好,咱家船队下月就能发货。”

时琛压着嗓子,声音沙哑低沉:“先看货。”

管事闻声眼睛一亮,搓着手迎上来:“二位可算来对地方了,整个永州城,我们郑氏的漆色是最正的。”他忙引他们往后院走,“不知这位爷要什么漆?朱砂?石绿?还是……”

“都要看。”时琛袖中抛出一粒碎银,“挑最好的。”

“好嘞,好嘞!”管家忙笑着点头。

漆坊内热气熏人,数十口大缸冒着刺鼻的烟气。二人跟在管家身后,穿过工坊,直抵库房。

第一扇库房的大门被推开,霉味混着刺鼻的漆味扑面而来。

“这是新到的朱砂漆,江南的家具商都订这款。”管事拍开桶盖,艳红的漆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血光,“上个月才熬的,您瞧瞧这成色。”

闻礼之上前一步,食指在漆面轻轻一刮,指腹搓了搓:“掺了松脂。”他转头对时琛低声道,“东家,这漆三年必裂。”

时琛帷帽下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管事脸色变了变,尴尬地赔笑。他忙引他们到第二间仓房:“那您再看看这石绿漆!岭南运来的孔雀石磨的粉,保证不褪色、不开裂!”

闻礼之接过管事递过来的漆刀,在素绢上抹出窄窄一道。深绿的纹路像深秋的松针,他对着光亮反复端详:“这颜色有点太沉了。我家东家这回要做的是仕女屏风,有没有鲜亮点的蓝色?”

闻礼之话音刚落,管事便一拍脑门:“有!怎么没有!”他撩起长衫,拿出钥匙,“贵客来得正巧,前日刚制出两桶蓝漆!”

第三简库房的铜锁“咔哒”开启,管事便引着二人向前走便回头道:“我家这蓝漆可不一般,特用西域的蓝宝石碾成粉,掺着螺钿调和,刷在屏风上保准鲜亮,最合适不过!”

漆桶里,蓝色漆液宛如凝固的深海,幽光随着气流缓缓漾动。闻礼之与时琛几乎同时瞳孔微缩,二人不动声色地对了个眼神。

闻礼之稳了稳心神,用漆刀挑了些漆料,仔细地涂抹在素绢上。待漆液渐渐凝固,纸上的蓝色却比桶中浅上了几分。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余光瞥见时琛心领神会。

管事刚要问询,时琛突然开口:“不对。”

管事擦着汗:“爷觉得哪里不对?”

时琛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要的蓝……不是这种。”他手指在空中虚划一道,“要像暴雨前的天色,得够深,又要够亮,这才衬得出金线。”

“啊!那就是靛蓝了!”管事突然兴奋起来,“您算是来对地方了!这漆可稀罕,整个永州城只有我们郑氏做!”

闻礼之凑近一口半干的漆桶,内里的颜色似乎与上一桶无异。他刚要开口,忽觉袖口被轻轻扯动。

闻礼之会意。他假意凑近去看漆色,突然“哎哟”一声,袖口扫翻了一旁的漆勺。靛蓝漆泼在地上,宛若流动的夜色。

“蠢货!”时琛厉声呵斥,帷帽下的嘴角却绷紧了——那色泽与春猎箭杆分毫不差。

管事慌忙去扶漆勺:“不妨事!”他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贵客,不瞒您说,这漆色现在可不好找,就我们坊还留着几桶,卖完这批估摸着就绝了,您若是喜欢,可得早点下手。”

时琛佯装好奇:“哦?这漆有什么特别的?”

管事摇摇头,解释道:“说句实在话,这靛蓝漆本不算稀奇。原料低廉,兑些桐油熬煮就能成,工序简单得很。唯独这北疆来的矿粉有些棘手,烧手得厉害,工匠们宁可白做工也不愿碰。前几年还有军队订用,这不,最近军队改了规制,所以再就没人要。利薄又费工夫,整个永州就剩我们还在熬着。二位要寻这抹靛蓝,放眼望去,确实只有我家能做。”

闻礼之听到“军队”二字,眸光微动。他掏帕子擦袖口,趁机蘸了点未干的漆。

众人移步前厅,时琛道向管事:“这款,剩下的,我全要了。”

闻礼之掏出怀里的墨条和空白名帖,迅速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递过去道:“明日我便派人来取样品,若东家满意,后续订单少不了。”

管事双手像捧珍宝般接过名帖,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绽开的菊花:“哎哟!您真是我的贵客!贵客您放心!保准把漆料备得妥妥当当!”他小心翼翼将名帖揣进怀里,正要直起身,忽听时琛漫不经心的询问:“郑大人近来可还常来?”

“可不是!”管事大喜过望便脱口而出,又猛地噤声。

后巷突然传来铁器碰撞声。闻礼之抬头,看见两名兵丁按着刀从侧门晃过。

茶馆二楼临窗的包间里,时琛一把扯下帷帽仰倒在藤椅上。纱帘被风掀起,漏进几缕晃眼的阳光。

“闷死我了——”他扯开领口扇风,喉结上还沾着细汗,“压着嗓子说话,跟吞了炭似的。”

闻礼之端坐在茶案前,手腕一翻,沸水冲开青瓷盏中的茶叶。“世子若嫌闷,”他眼睫低垂,唇角微扬,“下次不妨扮个哑巴商人。”

时琛嗤笑一声,指尖敲着桌面:“那掌柜说漆料前几年供过军队,箭杆上的八成就是郑氏的货。”他忽然冷下脸,“看来裴相借肃王的名头行刺,就是为逼我爹站队。”

茶水注入杯中的声响格外清晰。闻礼之将茶推过去:“侯爷前朝帮卫相,如今帮裴相,还不够诚意?”

“哗啦——”

时琛猛地坐直,茶汤溅在案上。两人同时盯着扩散的水痕,直到闻礼之轻声打破沉默:“我方才看见,漆坊后巷有兵丁把守。”

“兵丁把守漆坊后门,不合常理。”时琛屈指敲着桌面,“郑氏不过商贾,哪来的资格调遣官兵?”

闻礼之重新为时琛斟茶,茶壶倾斜,水流拉出一道银线:“世子可记得那管事的话?‘郑大人常来’。”

“官商勾结。”时琛冷笑,“郑阎无权,另有人有权。裴相妻族的买卖,自然要派兵护着。”

“恐怕不止。”闻礼之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片碎纸,边缘还沾着漆渍,“漆坊前厅窗外捡的。”

粗黄纸上潦草记着:三月十七,收户部引十二张,兑盐六百石。

时琛瞳孔一缩:“盐引?漆坊凭什么能兑盐引?”

“盐引需盐商需向户部竞标获得,数量有限且价格高昂。”闻礼之指尖点在那行字上,“郑阎现任盐运使,他若批条子让盐商必须采买郑氏漆料才给盐引……”

“——便是强买强卖!”时琛猛地攥紧纸条,“难怪那管事说靛蓝漆快绝了,这哪是工匠嫌烧手?分明是盐引绑着漆料卖,商人宁可不要这漆!”

闻礼之垂眸:“春猎用的箭杆若真是郑氏漆……”

“便是铁证。”时琛声音浸了冰,“裴相拿妻族的漆料行刺,再嫁祸肃王。一箭三雕——离间侯府与肃王,威慑我爹站队,还替郑阎清了竞品的路。”

茶渣沉在盏底,像一个个被摁灭的阴谋。

闻礼之忽然开口:“世子可知,郑阎升任盐运使前……在何处任职?”

时琛皱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那蠢货……”他嗤笑一声,“若没有裴相,他郑阎算得上什么东西,能容他行事招摇?别说他,郑氏商行都早该倒闭了。”茶盏重重一搁,“户部度支司,管盐引核发的九品小官,裴相把他塞去推行新政——郑阎虽蠢,到底也是依附于他的自己人。”

水汽氤氲中,闻礼之眼前闪过父亲账本上朱笔圈画的盐引编号——原来早在那时,郑阎就已在盐引上做手脚。桌案下,他不由得握拳,力道几乎要捏碎指骨:“那……他因何升迁?”

“我不太清楚,”时琛思索道,“他似是半年前立了功,好像是江南的一个案子——”话音戛然而止。

茶案上的水痕映出两人陡然绷紧的倒影。

闻礼之的声音有些发涩:“闻家倒台,漕运权收归官有……”他喉结滚动,“还有我父亲的玉佩。”

时琛突然想起那个月夜。郑阎的接风宴后,闻礼之立在廊下阴影里,恭顺得近乎诡异:“世子可知……郑阎腰间那块玉,本该是闻家之物?”当时他以为这是奴仆的讨好,现在才明白——

那分明是猎手在寻找同盟。

茶盏在闻礼之指间轻微震颤,瓷面映出他绷紧到近乎痉挛的指节。时琛拧着眉问道:“怎么了?”

“旧伤犯了。”闻礼之垂眸,声音缥缈得像房间里的水雾。

“什么旧——”

话到一半,时琛突然哽住。闻礼之左手小指正以一种不自然的弧度蜷曲着。那是他来永宁侯府第一个冬天,被时琛压在书案前时折断的。

“您不记得了?”闻礼之忽然抬眼,嘴角噙着笑,“天太冷,冻手都冻僵了,我竟没觉出疼。”他慢慢伸直那根手指,“没有伤药,又要做活,回过头时已经长歪了。您说,折断的时候我怎么没发觉呢?”

时琛胸口蓦地一刺,心头升腾起一种陌生的情感。他开口有些艰涩:“我……”

“早痊愈了。”闻礼之已收回手,“是我一时激动,多言了。世子不必挂心。”

时琛深呼一口气,目光钉在闻礼之袖口那点靛蓝漆痕上。“别自作主张。”他沉声道。

“世子放心,”闻礼之微微点头,将那句曾被用来训诫自己的话原样奉还,“我自有分寸,不会给您惹麻烦。”

茶盏“咔”地一声被撂在案上。时琛拂袖而去,木门撞在框上,震落一缕浮灰。

闻礼之独自坐在茶案前,长长吐出一浊口气。方才那些话半真半假——失控的情绪是真的,刻意刺激时琛的心思也是真的。他摩挲着左手小指,那里早被叶明珏的药治得七七八八,除却阴雨天略有些僵,平日连疼痛都不常有。

可此刻,空荡的茶室里,那根手指却突突地疼起来。像是埋进骨血多年的冰碴,被今日这场对话生生焐化了,刺得血脉生疼。

窗外传来时琛呵斥马夫的声音。闻礼之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最锋利的刀,从来都是自己亲手递出去的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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