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焰闻言,心头一颤,指节扣上白玉案。
这些年出了事都是第一时间找白虎来寻踪,而白虎对于胡小七各种表现早已经见怪不怪,找到他时不是在人间酒楼喝酒听戏,就是在瑶池河畔下棋钓鱼,不过是些少年心性,耐不住寂寞,倒也没什么太过出格的行为。
如今他都觉得不妙,那定是闯了大祸。
朱焰揉着眉心,闪身到白虎身边,只见半空的水月浮生屏中血色涟漪层层荡开,显示的不是人间也不是仙境,竟然是冥河之上。
远远见一清秀少年,面若敷粉,鼻梁高正,眉分八彩利剑,目若九天朗星。着一身玄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眉心一点朱砂闪烁流华。
赤色双眸弯成一轮初月,嘴角上翘,正哼着小曲悠哉游哉地撑篙破开漆黑冥河水,衣摆翻飞如浴血蝶翼。
冥河浊浪在他船下化作殷红色血痕,万千幽魂随波沉浮。
此人,正是次焰山唯一的山大王,狐妖胡煜昇。
河面上,悠悠漂浮着的,尽是些血肉模糊的人与兽的白骨,以及断裂的手脚残骸与锋利的爪子,它们杂乱无章得交织在一起,早已经分不清原来的模样。
在这片死寂而又阴森的水域之上,隐约间,似乎还能捕捉到一丝丝迷途亡魂所发出的哀歌,那声音幽怨缠绵,带着无尽的悲凉与绝望,直透人心,裹着腥风穿透水幕,殿内顷刻漫开阴魂恶气。
白虎听着浮生屏中传出的阵阵歌声,感觉后背发凉,法力有些不稳,画面在半空中轻摇,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冥河?”
“你不是说他去凡间了?怎么会出现在冥界?”朱焰声音冷冽,转头眸光如利刃射向巴青,不过眼看巴青低头缩在角落,想来也是被骗了。
白虎趴在浮生屏前,仔细看了看,喃喃自语:“可是不对啊,冥河万年来只有一只孤舟渡亡魂去地府,小七这船又是哪里来的?难不成他去做了船夫?”
旁边当值的花妖你一言我一语:
“冥河船夫向来是有罪的恶鬼恕罪之地,只有找到人顶替才可能下船投胎。”
“这还是七殿下给我们讲的呢!他不会不知道上了船就是有去无回。”
“他连锦衣玉食的山神殿都不愿意呆,怎么可能愿意被困在漫天血气的冥河里当个臭船夫?”
朱焰盯着角落的蛇妖巴青,挑眉问道:“巴青,三个月前我让你跟着他将画仙的笔送回去,你可真是寸步不离?”
巴青开始点了点头,后来很快又摇了摇头,身形颤抖:“我......我们本来是要走北天门,但是......但是七殿下说......北天门太远了......等到绕路过去,天门就关了。
他......他知道一条近路,我跟着他一直到那条小路前,可是那里有道小门,我试了试非仙族是过不去的,只有七殿下能进去。
他说让我等他半柱香便能回来,我想着都到门口了,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便答应了,他也很快就回来了。除此以外,我都是全程跟在他身边......”
“除此以外?你可知寸步不离是何意?出了这样的事,回来就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朱焰无奈扶额,“你觉得出不了什么乱子?你第一天认识他吗?”
白虎听了巴青的话,也大概猜出了来龙去脉,胡小七划的这个船并非冥河上那只摆渡船,而是自己仿照其样子,用画仙的仙笔画出来的一只渡船。
仙笔画出的物品,可以施法离开纸面,与简单的化形不同,这样画出的物品与原物有完全相同的法力。冥河中那艘摆渡船可以在河中漂浮而行,不腐不破,不受河中怨力侵蚀,这仿造出的船自然也有同样的功效。
只不过......
白虎心中所想,自然朱焰也已经想到,“只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画仙笔下之物,皆不长久,从施法离纸开始,最多不过一刻就消散,而且能有原物有几分相像,是与施法者的修为有很大联系的。”
“他去冥界多久了?”朱焰瞥了一眼殿内诸人,想来也是没人能回答,“哎,算了。”
朱焰没问完,一阵清风卷走神光便消失于殿中,转眼间就出现在了浮生屏内那一座孤舟上。
站在船边的胡小七一惊回头,正撞进来人坚实胸膛上,周身泛起的烈火气焰,透过锦袍烙上肌肤:“啊!哥哥,你......你怎么来了......吓我一跳。”
他手中的船桨被来人握住,冰凉的手指也被包裹滚烫的手心中。
胡小七很快定神,唇角梨涡盛着三分狡黠,眼睛半弯,尽显无辜之态:“今日天气不错,泛舟湖上,别有雅致。难得哥哥也有此闲情,还特意来陪我划船赏月?”
“够了,别再胡闹了。我不管你要做什么,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回去。”朱焰阴沉着脸,双手牢牢抓住船桨,逐显无上神威,巨大的身影将胡小七完全笼罩其中,看起来是真的动怒了。
“哥哥,这船不结实,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先别气......有什么事到了岸上再说。”胡小七心中盘算着时刻,也觉得不能在这河中央再耽误下去,等到了岸上,便想办法挣脱。
于是暗自发力,法随心动,将法力集于双手。
只是他撑桨的手被牢牢按住,双方明显的差距,好似千斤巨石压在手背,竟是一动也动不了。
眼看着小船开始在原地打起转来,胡小七表面不动声色,心下的慌乱尽显于眼底,额头沁出汗来。
朱焰见惯了他放肆不羁,很少见到他这番模样,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焦灼之情,看向自己的眼神透露着一丝哀怨,看得人心下一动。
怜意轻轻拂过心间,如同细雨打湿了初春的嫩叶,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平那份隐藏在眼底的不安。
只是察觉到这一瞬的失神,朱焰便有些暗自惊诧:难不成这小妖精惑术修炼有成了?
“你到不了岸上了,现在就跟我回家。”朱焰不听他狡辩,当即准备施法连船带人一起送回山,“对面可是十万恶鬼的冥府,管事那人我跟你提过,是个疯子,不像天宫那些人好讲道理。别再惹乱子了!”
胡小七九尾勾住船舷,猛然摇晃间,趁机将手撤回,纵身一跃就要往几步之遥的岸边跑去。
“哪跑!”
结果被朱焰一把拽住了尾巴,又拖回了船上。
“啊!好痛!”
小七转身蹙眉大喊,朱焰忙将手松开,小七爬起又跑到了船头,想再次跳去岸边,却又被朱焰拦下。
二人追逐间,这小船已经有开裂的迹象,摇摇晃晃,吃水越来越低。
“山主小心!”
画面那头的白虎话音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再看进去,只剩下朱焰一人立在冥河岸边,伸出的手臂上挂着一件绛紫色薄纱外衣。
冥河深处忽传来万千恶鬼嘶吼,墨色小舟化为几张金箔碎片,漂在冥河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白虎惊呼:“小七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又是扑通一声,岸上那雄伟的身姿也没了影子。
白虎赶忙收了神通,去长老院中把正在值守的三位长老叫了起来,三言两语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听到山主为了救胡小七跳入了冥河,一时间几位长老都以为是自己年纪太大,开始幻听了。
“真是胡闹!我就看那个小子就是不祥之兆,留在山中早晚得出大事。”坐在一旁气急败坏的白鹤族长,拿着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面。
“白胡子,你这话就没道理了,小七一个苦命娃娃,哪里就是不祥之兆了。”紫藤花妖一边磨着指甲,一边柔声说道,“他平时除了调皮一点,也没别的坏处,反倒还经常从天庭带些仙丹果子来给我们吃。你活这一大把岁数,也没少吃人家的东西吧?”
白鹤还要还嘴,被坐在首位身披五彩衫的青鸾打断:“少说两句吧,都什么时候了!眼下要紧的还是先去找到山主下落。”
白虎连声附和:“鸾姐说的是啊!咱们还是先去找山主吧!”
“你们两个留在山中,不要声张。我跟小虎子一起去冥界探一探。”说罢,青鸾一挥衣袖,白虎感觉一阵清风拂面,转眼就置身于一片漆黑如墨的幽冥之地。
这里,四周皆是无尽的黑暗,仿佛连时间都被吞噬,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与压抑。
然而,在这幽暗至极的环境中,却有一抹不同寻常的景象映入眼帘——一片片彼岸花静静地绽放,它们的花瓣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的红光,如同暗夜中的点点萤火,既神秘又诡异。
这些彼岸花,仿佛是这片幽冥世界中的唯一色彩,它们如血色一般的暗红色光芒在黑暗中摇曳生姿,引领着误入此地的亡魂走向正确的方向。
“在那边!”青鸾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朱焰的神息,循着前去,穿过一条狭长的窄道,在路的尽头终于找到了浑身血迹的朱焰。
他脚下是无数白骨和撕裂的鬼魄,散落在肮脏漆黑的地面上,发出十分刺鼻的腐臭味道,一股强烈的绝望气息笼罩在这片低矮的山洞之中。
而在他怀中抱着的,是已经恢复原形的狐狸精胡煜昇,发出着细弱呜咽,额间神印忽明忽灭。
“山主!您没事吧!”青鸾跪在他身前,探头查看他的伤势。
朱焰睁开眼摆了摆手:“这些东西还伤不到我,只是小七他......”
“可是您身上都是血啊!”白虎还未说完,就被青鸾拍了下脑袋,“傻吧你,山主是神族,神族怎么会流血啊?那一看都是冥河里沾上的。”
朱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低声呢喃:“还有他的。”
虎妖这才注意到,胡小七平日里最是爱干净的白色毛皮,如今全是血污,长长的兔耳也缺了一角,整个人在朱焰怀中闭着眼睛颤抖,全无往日那精气神。
青鸾四下望了望:“山主,此地都是怨鬼的恶气,不宜久留,趁着冥府还未来人,还是尽快回次焰山中吧。”
朱焰点了点头,刚起身准备离开,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怒喝:“站住!何人大胆,擅闯冥府!这冥界也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山主,您先带小七回去疗伤,我来拖住他们。”
说罢青鸾张开双翅,彩羽瞬间覆满冰晶,挡在了几人面前:“误入此地,并无恶意,我们也不想生事,几位当没看见放我们走了,大家都落得清净,何必节外生枝。”
“哟呵,口气不小。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想走可以,把命留下。”说着对方便挥刀前来,与青鸾打作一团,漆黑一片的环境中,只听得刀剑划破空中的风声。
朱焰心系着怀中的小七,不愿再在这久留,将小七塞进前襟,焚天印在掌心灼出焦痕。他一手抓着白虎,一手抓住了正在缠斗的青鸾,发动神力做了一结界,刚要闪身回次焰山,却又被人拦下。
那人的手掌就压在自己肩上,朱焰一惊,冥界能破神族结界者,怕是只有那疯子了!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白毛煞,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