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此一无所知,一头雾水地走进了乐乐轩。这是一家很典型的日式拉面店,从外看去,似乎与一蘭拉面那样的连锁店无甚区别,然而没有采用颇具现代风格的点单机,也并没有将食客分开的小小隔间。
我撩开帘子进去,店员说“欢迎光临”,问我要点点什么,又递给我纸质菜单,我点了两碗酱油拉面,选过口味与汤的浓度,随后要求外带。
店员请我落座稍候片刻,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头脑有些混沌。
怎么想怎么奇怪……那拉面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更加一头雾水了,越想越奇怪,但我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了——我习惯性地环视这家店的内部陈设,目光最终落定在占据角落座位的女孩子身上。
“……小凪?”
我有些呆呆地询问。那孩子的背脊微不可察地一抖,同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小凪那原本垂顺的长发已然被修剪成细碎短发,如今的发尾像是染色的凤梨叶子,有几绺碎发附在面颊旁侧,她看起来还是呆呆的,右眼却被覆盖于深色的眼罩之下。那眼罩上有一个白色的骷髅花案。
她没有穿校服——又或者说,没有穿以前的校服。她身上那身制服我怎么看怎么眼熟,军绿色,短裙,露腰的长袖,这不是黑曜的制服吗?!
形象大改的小凪依然愣愣的,一时没有回话,我则忍不住询问她:“小凪,你转学了吗?眼睛怎么了,受伤了吗?”
小凪深吸一口气,嗓音有些闷闷的,柔软而又朦胧,近乎将散的迷雾,“我、我……”
她那纤细的眉梢很快颦起了,还像从前那样,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美丽,同时兼具坚韧与柔和的特性,小凪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先前还嗫嚅着解释,说那眼罩只是装饰品,过后她眼中那股蒙蒙的雾却散去了,她吐字清晰地说:“小真,可以叫我‘库洛姆’吗?”
“……欸?”我不禁为此愣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你改名字了啊?”
这名字怎么微妙地耳熟。我攒起眉心,错觉吗?
她说这代表着新生、新的开始。说这话时,女孩儿的面庞微微地低垂,睫羽掩过眼中神思,她却轻轻地抿起了嘴唇,像是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小凪在笑吗?她的新生给她带来了幸福吗?
我不会问的。我只是控诉地说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她,小咪都快要忘记她了。
“欸……?!”这回轮到小凪——轮到库洛姆露出震惊的神情,看上去颇为苦恼,“抱歉,最近有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就……”
“——不过我每天都有告诉小咪,我告诉她说:千万不要忘记那个给你吃罐罐的女孩子哦。”
我说。
库洛姆俄而抬眼,浓紫色的美丽眼瞳如珠玉如宝石,火彩细腻地跳动于其中,她的双眸简直宛如一面明镜,清透得堪以照彻人心。她露出一个微笑,像是为之安心,“是吗……太好了,谢谢你,小真。”
我不再问她别的问题,只是移动位置坐到她旁边去,在包装袋里掏来掏去,取出一盒抹茶浓度适中的巧克力,递给她说,“库洛姆不讨厌抹茶吧?来,这个给你。”
她轻声地道谢,双手接过,我注意到薄茧不知何时也爬上了她的指侧与掌根,而此前她的双手细腻如丝绸。
小凪——库洛姆——在战斗。我忽然想道。
她即将收回手,却被我兀然扼住,因此惊讶地抬眼看我,睫翼扑朔如蝶羽,几乎给人一种脆弱的假象,我的五指缠上她的手腕,我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对她说,“我希望库洛姆幸福,但也别太勉强自己,好吗?”
“小真……”她怔然回以凝视,片刻后终于报以一笑,眉眼弯起,迸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鲜活美丽,库洛姆用力地点了点头,向我保证,“我不会让小真担心的。”
传递巧克力时,我们不可避免地各自伸手,将彼此的五指暴露于对方眼前。我看到了库洛姆手上的半枚彭格列戒指,她的视线随我一顿,手腕于半空一凝,显然也看到了我的。
“……”
“……欸?”
我们不禁一同出声:“——欸?!!”
“欸、欸,那个……”
我们俩都变得支支吾吾的了,库洛姆还像从前那样,腼腆地偏过脸,齿贝难耐地厮磨着嘴唇,好像这样我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一样;而我选择直面这一切,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英雌之举。
我戳戳库洛姆的侧脸,小声说:“我看到了哦,库洛姆。那是彭格列戒指吧?目前为止还没出场的……我这边是云,那你就是雾?”
库洛姆还是像宇宙猫猫头那样,懵懵的,闻言下意识点头,又很快反应过来,同样小声地问我:“小真,是云守?可是,Mu——那个人告诉我,云守是一个叫云雀恭弥的人……”
“Mu?”我重复那个音节,歪了歪头。
“请别这样看着我……小真。”那孩子又嗫嚅着说,面颊微微地泛起红,红绯淡薄,然而袅娜娉婷,她总是容易生理性地脸红,“被小真这样看着,我……我就没办法说谎了。”
我逗她,故意说:“欸。所以我在库洛姆眼里的形象是吐真剂和测谎仪?”
我不讨厌谎言,我喜欢曾是小凪的库洛姆。因此,在她犹豫着,在她开口之前,我笑了笑,“没关系哦,库洛姆可以对我说谎。”
“我,可以对小真说谎……?”
这孩子睁大那双宝石般的眼睛看我。美丽的漩涡,飘渺的雾,极夜与清晨交界的虚无……我对她点头,我说:“库洛姆的话,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哦。”
库洛姆的脸越来越红了。在她彻底变成一颗熟透的烧红的可爱凤梨之前,一道无奈含笑的男声响起,语调在弥漫的靛青色雾气中近乎叹息:“Kufufufu……虽然这孩子很喜欢你,但我可不能让你带走我可爱的库洛姆的心。”
库洛姆变成了六道骸。我死死地盯着这只凤梨妖怪,语气无波,言辞冷硬:“你哪位啊?”
六道骸却满不在意地,自顾自地继续道:“好久不见,古贺凛真。”
我盯着他,不说话:“……”
我料想我已经把他盯得心头发毛,因为六道骸那张半笑不笑的、摘掉凤梨叶子还算清俊可人的脸已经有点僵了,笑意也几近凝固。我遗憾于他肯定不会变成一只毛绒凤梨,在剑弩拔张的气氛中再度开口:“明明是你把我可爱的小凪变成了库洛姆。”
他唇角的笑意重新流淌,“是吗?库洛姆可是很满意于现状呢。”
这个人……我的思维触手蠢蠢欲动,好想、好想把他抽成凤梨陀螺啊……
我们又说了些没用的废话,比起寒暄更像是绵里带针的交锋,言语比之刀剑更为锋锐刺骨,我说哈哈哈你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他并不接茬,避而不谈,转头说起指环战,“彭格列的云守不应该是云雀恭弥吗?那个人莫非不战而败了吗?”
我唇畔的笑意蓦然收敛。
我凝视着这个人诡谲的异色双瞳,感到一种莫名的瑰艳与藻丽,心底的念头却是:决定了,果然还是要把这个人抽成凤梨陀螺——
雾于无声中散去了。
可恶的凤梨妖怪已然逃跑,我面前的又是我可爱的库洛姆了。不对,语调莫名其妙地变得很像六道骸了!我咬牙切齿。
库洛姆也变得一头雾水,但她显然明白刚才是六道骸忽然附身,于是期期艾艾地问我,“小真,你见到骸大人了吗?”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强牵起一个微笑,对她说,是的,我见到骸了。
我告诉她云戒只是一个玩笑,沢田一方出战的云守仍然是我的幼驯染云雀恭弥,“……啊,时间要到了。”要到饭点了,我匆忙与库洛姆告别,接过店员递给我的保温袋,出门时与两个穿着黑曜制服的男生擦肩而过。
“……”
算了。我想,在他们回过神之前先行离开。
我后来有去旁观雾战,以心灵感应的方式:我相信库洛姆,但总是无法避免为她担忧。幸运的是她赢了,不幸的是她受了伤。
雾战进行到一半,由于玛蒙的攻击,库洛姆的腹部塌陷了。Reborn说,她的内脏已是残缺的空无,是幻术支撑着她,为她构筑出虚假而真实的器官。
……是吗,是这样啊。小凪、不,库洛姆——她经历了这样的事啊。
库洛姆赢得了指环,也进了医院。在她醒来之前,我曾去医院看望她,在她的床头摆上鲜花。
我带来的是紫色的多洛塔玫瑰,这并非探望病人的花束,只是我私心认为这样的颜色很衬她的眼睛。库洛姆没有苏醒,我静静地坐在她的床头,握了一会儿她的手,在她的同伴回来之前离开了。
我们的再会只是云战之前的一段小小插曲。云战在即,战□□近,我固然担心库洛姆,但也同样挂怀恭弥。
哦,说实话他倒是真的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担心云雀恭弥?我不如去担心他的对手。那个机器人一样的不明生物,哥拉·莫斯卡……米斯卡慕斯卡米老鼠的莫斯卡吗?他穿着瓦利亚的制服,但他真的是人吗?面具之下,他的脑波微弱地跳动,无疑仍属于生物范畴,但脑子里却全都是乱码。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如同持续干扰的电磁波。
那东西——不管他是什么,但他绝不会是云雀的对手。我再清楚不过了。
云战当日,我给他早安吻、午安吻,给他胜利之吻,就像是提前庆祝他取得胜利。指环战总是在夜间进行,睡眠不足的困倦感袭击了我,前往学校的路上,我扒着他的胳膊恹恹地说,“快点结束,我困了。”
云雀忽然站定,垂眸看我,我的目光随月影洒过他秀气的眉,一寸又一寸地抚过他挑起的眼尾,他挺秀的鼻梁与薄而淡的嘴唇,微抿而绷直的唇线。
有种说法是,嘴唇薄的人大多寡情薄意;《金阁寺》中却写过钟情于内屈足的女性的特点。内屈足无疑是一种生理缺陷,残疾则被视作怪异,然而心理的残疾也是一种残疾,心理上的怪异也是一种怪异。我想我也是怪人中的一员,那么,喜欢怪女人的男人一定也都漂亮得出奇,有着冷冷翘起的鼻端,线条冷峻,唇薄色淡。
我仿佛看到了看到了镜宫、看到了金阁。那是一道明亮到使人无可直视的灿光,又如同溢散的、粉碎的、无实体、不固定的火。
他低头欺近我,掌心捧过我的脸颊,在我化身陆地之锚将穹顶垂天之云栓住的同时,我也正被他拢在掌中。
“我会很快咬杀对方,所以很快就会结束,”他说,低而清晰地咬着字音,脱口而出的言语很快被再度吞没,回到唇齿之间,又融化于交错的呼吸,“好好看着吧……凛真。”
——看着我。不要移开视线。只看着我。把你的目光都给我。
所以,别再看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