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是已经搬走很久了吗?”
翌日,天刚蒙蒙亮,将军府最里面的院子前,白衣绿裙的围了不少人。
将军府虽然如今没有住着将军,但是日日洒扫却都按例进行,他们都是在这住了很久的下人,也严格遵守着这规矩,成日像是将军府所有人都在的时候一样各司其职。
可今早,第一个路过小公子院子的人却险些被吓了一跳——荒废了很久的院子,怎么今日好像真有了人!
前来打扫庭院的小姑娘看着门口凭空消失的锁子声音都有些结巴,可是上前去,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活见鬼!
“不会是进贼了吧!赶紧去告诉管事……”
“别别,万一,万一是我昨晚忘了锁门……不是,万一是小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了呢?”
“啊对对,说起这个,昨儿个夜里我当职,我好像看见东院这边是亮了一宿的灯!”
门前的人七嘴八舌,越说越玄乎——五公子张鹤仪自打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府邸就很少再回将军府了,更不可能一声不吭地瞒着所有人在夜里回来!再者,小公子的屋子临着国子监祭酒的院子,这贼还是专门来这里的?
“三……二……一……”
胆大的小厮率先决定翻墙过去,一不做二不休鼓起勇气跳了下去。
“啊!你——唔,你?!”
门的那边传来一阵骚动,门口竖着的各位“耳朵”登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属于那小厮的声音只短促惊惶地一恍,四周突然又一片寂静。
正当众人惶恐万分打着哆嗦要跑去叫人的时候——
猛地,门的那边开锁声音响起,大门被一股外力强势地拉开,所有人倒吸一口气后退一步,“啊——”
小厮讷讷地扶着门,缓缓朝身后眨巴了几眼。
简松映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从张鹤仪屋中出来。看见众人惊奇的眼神,左右一张望,奇道:“咦,这可怪了,我找你家公子,这是走到哪了?”
下人们呆若木鸡,都被这不明身份的贵客吓了一跳,看到他腰间的令牌却又一阵寒颤,忙忙点头。
惊魂未定之际,这“客人”背后的空间里,忽然又传来一声大大的哈欠,让人顿时又浑身一抖。
张鹤仪站在简松映身后,头发凌乱地双手撑门,身上沾染了些酒气,只淡淡地看了众人一眼。
“抱歉,昨夜太晚,没走正门。”
张鹤仪对自家的下人们露出一个略有些尴尬的微笑,但是看上去却依旧真诚可信,他伸手往身前一指,安抚道:“……故交,待会儿我亲自去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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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鹤仪是让简松映从墙头上直接翻回去的,十分迅速的就完成了“送客”这一步骤。
他按着自己涨得发疼的太阳穴,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到了桌案旁边倒了的空酒坛上,整个屋子都充溢着一股浓烈的米酒香,好像要把人五脏六腑都搬出来似的。
昨天夜里二人喝了一晚上的酒,到底也没对峙个明白——兄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变质的!
他还记得当时简松映出征之前和自己说的一番话,情真意切。他听得清清楚楚,也都一字不落地刻在了脑子里。
那一夜,他和他喝了半坛子酒,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生怕这小子是一时上头再干出来什么糊涂事,就把自己从小随身携带保平安的翡翠玉石塞到了他手里。
后来酒也没喝完,话也没说完,他匆匆就走了。酒很纯,纯得烧心,也很辣,辣得他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如今意气风发的将军凯旋归来,剩下一半的酒也有了归宿,他还没准备好自己的说辞。
张鹤仪一直盯着空酒坛看,理不清的思绪却默默出窍,缠绕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乱麻,直到眼前的画面出现了重影,翠绿的裙角出现在了余光里。
院子里的小丫头提醒他:“公子,您今日不上朝了吗?”
张鹤仪回过神来,温和地对着她微微笑笑,摆了摆手。他昨天夜里就已经告过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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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上,皇帝高居明堂,不断地盘着手中的佛珠,居高临下的神色晦暗不明。
文臣武将分居两侧,皆手持笏板俯首行礼。司仪乐师在后方站定,随着一声“吉时已到——”大殿中顿时钟鼓齐鸣,磬声悠扬。
简松映站立朝堂中央,身着红底金线雄麒麟战袍,脚踩金扣高筒靴,双手抱拳,屈膝行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特擢升云麾将军简筠为骠骑将军,赐良田千亩、金帛若干……
钦此——”
“臣简筠,接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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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松映凯旋次日便被擢为骠骑将军的消息如流星利箭一般一日间传遍整个京城。简将军一时,风光无量。
然而古语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与之一同传遍的,还有这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骠骑将军的桃色秘闻。
——简松映在昨夜庆功宴后便闭门谢客,据说连夜给他的梦中情人写了一箱子的相思赋。
一时之间,不论是皇亲贵胄,还是侯爵公卿,或是工匠商贾,又或黔首百姓,都把谈论一嘴“简将军”当成了一桩流行美谈。
“知道的这是个人,不知道的以为是跳梁的小丑呢!”
简松映站在皇上赐的新宅子前边,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他抬头看了看这尚未竣工的府邸——还未搭成,便已经初现其豪华气派。
又牵过车夫手里的马,踩在马背上向远处一眺——京城东西分区而治,这将军府位置不错,但是距离他老爹还有翰林学士的院子不止一条街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千里迢迢”。
“阿火!”简松映蹙眉,把手中的东西扔给了身旁的小厮,扬身上马,“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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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两大传闻,第二个消息是他自己放出去的。
但是即便他已经“风流成性”或是“芳心暗许”,回到他老爹家里的时候还是被一屋子说媒“求亲”的帖子堵得险些连门都没进去。
“芳园赏秋菊请帖”里夹了张国公女儿的生辰,“老君寿辰请帖”里写了份县主的八字,“儿子满月请帖”里塞了两份生辰八字……
甚至门口还站着面面相觑的两个媒婆!笑脸盈盈地就要一人一边把简松映给“架起来”。
“老爹,你这么着急嫁儿子啊?”
简松映一时半会儿脸上的颜色变了千八百回,来往的一个下人一个踉跄和他擦了个边,他脸上又稳稳地挂上了茄子色儿。
简行隔着搬箱子的下人看着简松映,心平气和地捏了捏胡子,长声道:“将军,这话老夫可说了不算呐!”
话里话外的意思——谁叫你老大不小了成天往自己老爹家蹿,昨天还闭门不出,拿着“回家敬父母”的名头不知道去哪疯了大半夜,一夜醒来传得绯闻满天飞。
败坏了我简家的家风!把你军营里的兵痞子气带了回来!谁敢做你的主!将军比国子监祭酒说了算!你想嫁人就随便挑一个吧!
简松映自觉理亏,但看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略显老态的国子监祭酒一脸正义凛然,又莫名一股气,但还是理亏,他话里的意思好像也不无道理,简松映颇感无奈地咬了咬唇。
“我那不是——”
“不是什么?”
简松映看着他爹的眼睛,几度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硬生生地给自己噎了下去——我那不是说给你未来“女婿”听的吗!
他给简行做了个告罪的动作,矮身走出门往后院绕去,“去看看六姐!”
“简筠!”简行慢了一步,看着他快步流星的背影喊道,“你姐年春就嫁人了!”
“怎么,你要做陪嫁吗!”
“那还是算了,大把好郎君等着我呢!”
简松映的声音从另一个院子里飘了过来,简行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又回头看了看桌子上叠满的贺礼和请帖,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不幸中的万幸,眼下只是才子佳人风言风语,不是把他这混不吝的话传了出去传成了断袖。
简行长叹了一口气,“简筠!”
简松映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飞”了起来,屋中的帖子看都没看,全都一口回绝。
没有那赏花的兴趣!老君年纪大了给人气出病来怎么办!他儿子又不是我生的我去看什么看!
……
好了,清净了。
“小子,你又去哪儿!”
“去张大将军府里做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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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行劝退了二位媒婆,手里攥了张纸,站在门前仰头看向蔚蓝澄净的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后,夫人李从婴拿着一盒糕点走了过来,四处张望了几眼,用手肘碰了碰简行,“欸,你又把儿子气跑了?”
简行摇了摇头,把纸塞到她手上,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没反应过来,“怜真,咱筠儿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李从婴转身坐下,信纸上是简松映挥笔泼墨的几个大字——“老爹,再来人就说我嫁了!”
她笑着拿出了糕点来吃着,饶有兴味地看着简行“愁容满面”、“伤春悲秋”的回忆样,并不说话。
“都是张狂那老混账给我儿子带的!你说咱筠儿跟着他都学了点啥啊?”
“筠儿怎么了,立下汗马功劳,你老简家几辈子也不出我筠儿这一个将军!我儿就是厉害,把天捅下来又何妨?你个老迂腐犟,你还嫌上我筠儿了?”
李从婴最是不待见他丈夫心里最爱这个儿子嘴上却非要咄咄逼人的模样,一看就是又想起了那位老朋友,死要面子不承认,他这儿子啊,身上有旧友的影子,“小心筠儿回头跟他干爹跑了——咱家可就这一个儿子。”
简行反而笑了,眉目舒展开来,坐到李从婴身旁端起了茶,啜了两口。
“鹤仪像我。”末了,简行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话,没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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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仪,鹤仪,张鹤仪——”
简松映趴在张鹤仪窗前像知了一样不厌其烦地拉着嗓子——他早就透过窗缝看到张鹤仪在桌前坐着,一听到自己走近的脚步声就瞬间飞到床上躺下了。
简松映笑了一声,抱臂靠在窗前,静静地等着。
张鹤仪躺在床上,看着床板,耳边渐渐没了简松映那磨耳朵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一阵风声。
看向窗棂,枫叶萧萧,竹枝寥寥,人影寞寞。
忽的眼睛又有些发干,又涩又疼,想必是今日的天气更加凛冽了一些。
“简松映,”张鹤仪揉了揉眼睛,起身,“进来。”
简松映进来时,张鹤仪已经起身了,正和自己对视了一眼。他眼睛一瞥,看到翰林学士还欲盖弥彰地弄乱了被子,不禁抿了抿唇。
“哥,我给你带了醒酒的,还有……秋天风干,你眼睛怎么样?”
“无事,”张鹤仪弯了弯眼睛,把他往窗边引,“酒早就醒了。”
“恭贺骠骑将军。如今,是你拜我还是我拜你?简将军?”屋外竹影斑驳,张鹤仪看着简松映微微笑道。
简松映托腮看着张鹤仪出尘的模样,脱口道:“对拜怎么样?”
“……”鹤仪倏地红了耳朵,“胡闹。”
鹤仪咬了一口糕点,将剩下的推到松映面前。
松映咬了一块,看鹤仪的模样顿时心情舒畅——有人欲盖弥彰,可不论是眼神还是下意识的动作全都比嘴上说的要好。
而且显而易见,张鹤仪知道自己故意传出来的话是给他听,他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可能不懂?
也是,怪自己瞎操心了,还火急火燎地又专门找来。他肯定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只倾心他一个人。有言道“心口不一”,鹤仪大抵就是这么个典型。
“老师晚上设宴,我会去。”
“……”嗯?简松映突然被打断,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鹤仪在说什么,“噢……”
松映看着鹤仪低眉敛目喝茶的模样,又看着他眉心的一抹红发神,原来他以为自己是怕他不会去赴宴,其实他不是为了这个……不过也行。
“好,”简松映放下糕点会心地笑笑,“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