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顶着棕色锡纸烫的男青年站出来,举着张蓝色船票,定制版面,设计精美。
贺琨目光一凌,直直看过去,心中有个猜想,很快也得到了证实。
坐在他身侧的男生微伏身子靠近:“是纪家游轮的船票,这张票房号好,就在纪小爷的隔壁,所以前天在拍卖会上可是翻了好几倍的身价呀。”
那么这张船票为什么会流落到拍卖会,现在又被拿出来当噱头?贺琨摸了摸额角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好,就赌这张票。”
吴云旗本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因为他家已经收到邀请了,阿琨那边肯定也是,但既然是阿琨开口想玩,倒也无所谓:“好!来来来!”
锡纸烫青年带着筹码上了桌,贺琨许久未曾接触这些,刚上手时还有些不熟,几轮过去,反倒将自己随身多年的腕表给输了。
“哟,怎会回事,阿琨,以前可没几个人玩的过你,手生了,手生了!”吴云旗端起酒杯,一派嬉皮笑脸。
“有失才有得,我这不是看中那船票了。”贺琨不在意地笑笑,回应云旗的打趣。
坐在贺琨身边小男生看着表盘背后闪闪发光的logo,心都在滴血,全球限量、私人定制,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哈,短暂仇富一秒。
桌上还在你来我往的进行着,锡纸烫青年满脸红光,双目充血,今晚手气实在太好了,他的打法越来越大胆,口中骂骂咧咧,在酒精的影响下状态愈发癫狂不可控。
贺琨看在眼里,皱了皱眉,自己从前也是这般模样吗?纪明冉想和他分手,反倒很正常。
他心中倏地升腾起浓烈的自我厌弃,只想赶紧逃离这欲望裸露流动之地,贺琨翻开底牌,结束赌局:“船票归我。”
洗手间内,水流哗哗往下淌和外面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恰逢是雨季,最近兰临市的雨水很多,站在窗边还有股幽幽的泥土香,贺琨用水抹了把脸,清明了些许。
他取出口袋中的船票,房号019,版面确实漂亮,灯光下近看还有似有若无的水纹,仿佛已经置身海洋之上,但他不可能去。
贺琨再次回到包间,云旗还正在兴头上。
刚才作陪的男生情商也高,似乎看出他兴致不高,主动起了个话头解闷,贺琨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回应上云旗两句,时间过得倒也还快。
等散场的时候已经凌晨3点多了,贺琨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云旗,打算先将他送回酒店,没想到云旗临了却说:“阿琨,你今晚来,我还真挺开心的,大家都说你变了,我以为你都不乐意理睬我这个二世祖了。”
贺琨心中感慨,拍拍云旗的头,故意混不吝道:“哪能啊,贺二爷心里有人了,得乖些,忘了谁还能忘了你?”
吴云旗醉得很,开始抱着贺琨哇哇大哭,眼泪倒是没几滴,贺琨哭笑不得,又陪到了云旗睡着才离开。
贺琨回到酒店躺下,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来时候还有些懵,30多岁的灵魂直呼老了,遭不住了。
他叫酒店前台送来一份海鲜粥,整点清淡的。
窗外还在下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贺琨接到了冯平的电话。
“二少,纪明冉先生邀约您明天晚上共进晚餐,感谢您上次出手帮助。”
贺琨手中的勺柄落下,砸在瓷碗边发出脆响。
“二少?要推拒了吗?”冯平半天没听见答复,试探性开口。
“不,不用,我明天回首都。”
“好的,那我把您出行安排好,跟着发给您。”
贺琨挂了电话,像是还在梦里,有些不真切。
他走到书房打开抽屉,赫然躺着一张海蓝色的船票,冉冉邀请他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个吗?
翌日,贺琨用酒店送来的纯白信封将船票装起来,袖扣也应该一并交还最好。
但是临走前,贺琨又私心地将它扣留下来。
首都的天气相对干燥很多,风也比较大,这才离开一个月不到,就有些不习惯了。
贺琨先了趟回家,将野外考察的登山服换下,选了套更显成熟的西服马甲,深灰带棕,镜中23岁的他,看起来稳重不少。
最后带上银丝眼镜,侵略性极强的五官也温润了些许。
晚上,贺琨提前到了约定的地点,服务员却告诉他:纪先生已经在包间等候多时。
他跟着服务员往里走,这家餐厅风格是传统中式的,青砖回廊曲折如游龙,漏窗将四时之景框成自然的画作,此时风过竹林,窗棂中墨绿碎片在金辉下跃动,妙趣灵动。
贺琨将其尽收眼底,赞叹此园林设计之妙,有机会可以邀请李老师和师兄来此聚餐。
当走过第七个拐角处的冰裂纹花窗,服务员缓缓停下脚步:“贺先生,这边请。”
他走进雅间,小茶几旁已然是那道熟悉的身影,纪明冉提着圆润的青瓷茶壶,淡绿色茶水缓缓倾泻而出:“好久不见,贺琨。”
春夏之交,花枝繁茂,窗外夕阳渐斜,金光笼着他,鲜花簇拥他。
贺琨低头,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久不见。”
服务员将菜品上齐,关门而出,封闭的空间内终于只余下两人。
纪明冉打量着贺琨,额角还有道淡粉色的痕迹,为人沉默低调,和肃山的调查结果极为吻合。
他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黑丝绒首饰盒,推到贺琨面前:“物归原主。”
贺琨顺着那雪白的手腕向下看,等那人将手中收回,才拿起盒子,缓缓打开。
是那支腕表,前夜在赌场输掉的那支。
他瞳孔微颤,一时不知道解释什么好,就听对面继续道:“贺二少戴了许久,定是心爱,还是妥善保存为好。”
“贺琨,不是贺二少。”
纪明冉被这不按逻辑出牌的发言打了岔,哑口无言的人倒变成了自己,心中莞尔一笑:“好吧,贺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意外,票我也带来了,希望没有影响到你的安排。”
贺琨拿出先前准备好的白色信封递给纪明冉,就算没有今天的邀约,也是要还给他的。
纪明冉再次打量贺琨,最后没接:“拿着吧,没什么影响,欢迎你来我的晚宴。”
“好。”
“谢谢。”
纪明冉顿觉索然无味,对面像个人机,一戳一蹦跶:“快吃饭吧,待会菜都凉了。”
饭局后半程,天空一声炸雷,首都也终于赶上了雨季的尾巴,贺琨看着窗外廊檐直流的雨水,落在青砖上绽成水花,心怀侥幸,或许这样可以再待一会。
可惜纪明冉时间有限,正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没有等来的荣誉与臣服。
这场风雨困住的只有贺琨一人。
纪明冉离开的时候都没空和贺琨道别,他听着电话那头的汇报,朝贺琨微微点头致意,利落地转身离去。
贺琨不敢逾矩半步,于是目送纪明冉离开。
其实,那天在车上避难时,纪明冉口中的“初次见面”并不是真的初次见面,纪明冉忘记了,但贺琨还记得。
—
19岁那年,贺琨从病房中醒来,始终这一切以为是上天赐予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那时他想要的很多,他要纪明冉活着,要纪明冉爱上他,要纪明冉和他长相厮守。
在办理出院手续那天,一切都是那么巧合,贺琨和哥哥去参加纪家宴会,是为刚回国的小儿子举办的。
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纪明冉,贺琨偏执认为是天意安排,他前几日还在大海捞针般查询纪明冉的下落,而今天纪明冉就这般轻飘飘地来到了他身边。
唯一的预料之外,就是发现冉冉就是这纪家的小儿子。
贺琨看着纪明冉在人群中推杯换盏,嫉妒如带刺的藤蔓肆意疯长,紧箍在他心间,嫉妒着任何一位能停留住纪明冉目光的人。
他端着酒杯站在宴会厅角落,克制、压抑、沉默,在纪明冉去世后的漫长时光中,贺琨最擅长这些。
那天晚宴上,他在心中打了千万遍的腹稿,关于和纪明冉的第一句话。
直至纪明冉去了露台,贺琨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
他追着那道身影,来到露台。
夜风微凉,月光像一层透明的纱幔罩在他的冉冉身上,银辉从其指间倾斜而下,烟蒂上细碎的火星倏地坠落,消失在夜色中。
纪明冉不开心。
贺琨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准备好的措辞也被抛之脑后。
贺琨听见自己说:“我带你走,好不好?”
那天纪明冉没转身,只是又抽出一支香烟,耐着性子说:“烦请离开。”
贺琨很笨,他笨拙地去讨好,去爱。
咔嚓——
是打火机的声音,火光在贺琨手心跃动,他举着这微小的火焰,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纪明冉的唇边。
纪明冉抬眸,二人对视,贺琨被那眼神冷得一愣。
夜风掀起,镀银打火机口的那抹橙红被风肆意拉扯,变得细长而摇曳不定,最后湮灭消散,不留痕迹。
那人说:“以后离我远些,你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