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穿过窗棂洒落于金砖玉瓦之上,将那日复一日、屡见不鲜的朝堂激辩间的肃杀之气也削淡了几分。
朝堂之上,百官肃立。
谏官那慷慨陈词已毕,余音荡殿。
御史紧随其后,高弹雄辩,直面对他怒目而视的同知枢密院事亦是毫无畏惧,直言不讳地指出同知枢密院事家宅不宁,易招祸患。
王之牧那万年如一的淡漠神色此时隐现裂痕,那原本荡漾了一早的好心情在御史那凿凿之言间急转直下。
他如同酒意渐渐散去,回归了清醒。酒醒时分,他豁然发觉自己置身于肃穆的朝堂之上,身处于那无尽的政斗与对决中心。
御史那含沙射影的话虽非针对他,可仍似从他头顶倾注而下一大桶水,令他如梦方醒。
他这三日像无脑禽兽一般不知节制。
他素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名声。皇帝在勋贵子弟间最看重他,只是因为他做事向来万无一失。
他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在众人心目中竖立起一个冷傲威严的形象。
他不过是败于胡药而被色相所迷,一瞬动了歪心思。为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差点行将踏错,那等毁业之举决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绝不可自毁长城。
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生平第一回在朝堂之上分心走神。
下朝后,王之牧满脸和煦地与同僚拜别,转过身后那原本平整的双眉便攒聚不舒。
他撩袍便快步行至车内。车还未动,他便抬手将落子唤来。
可对上落子那老实本分的脸,手指无意识屈紧,又蓦地回神一样摆摆手,示意换成观棋过来,随即低声嘱咐了几句。
观棋嘴角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那神情仿佛他忍了多时终于等到,遂跃跃欲试,欣然领命。
王之牧自觉大方得体地解决了一桩祸事,手段仍旧无懈可击。
虽则他已第三回犹豫了,最终仍是没有取走她的性命。
他之所以没有亲自去当面告诉她,不过是怕面对面时,她会瞧出他的心旌动摇。
是的。
如今的他也会破天荒的害怕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只因为这世上没人比身为判官的他更清楚,人的眼不仅能泄露别人的秘密,也能泄露自己的。
*
姜婵睡了一天一夜,她睁眼时,好一阵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唯有满身的酸痛,昭示着接连三日的狂乱。
这种酸乏不同以往,让她简直连指头都不想动,只希望继续沉睡到地老天荒。
看来她的小命得保,并且,在那三日里她的确尝到了难以言说的甜蜜。
赤日当空,树阴合地,铺面而来满耳蝉声,原来这几日间,世间已悄然入盛夏。
时隔多日再次浸在阳光下,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正在廊下想得眼角含笑,却又听远处一段公鸭嗓从远处飘来:“……那侍郎长女精于女红,且精于书画,工于诗词,深得老夫人喜爱,就连大人也……”
姜婵听得心内五味杂陈,沉思间,就见那总跟她过不去的总角小儿丢来一包银子,姜婵下意识掂了一掂,竟比月例重了不少。
她忙唤住他:“大爷且慢走,例银想是给差了,这回怎么多了许多?”
观棋回身不怀好意讥笑道:“这是大人额外赏你的,不走官中。还有些补品方才全送去堂中了,大人说你这几日服侍得妥帖——该赏。”
他恶意地拉长加重了最后那个赏字,脸上的神情却愈发意味深长,然后转身一径走了。
她将他视作象牙塔里的不懂事故的王孙公子,因那三天的密不可分而短暂忘情,一瞬软弱。以为自己能骗过他,也骗过了自己,短暂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供歇脚的归宿。
她却忘了,这三日她不过是被用来发泄的玩意儿。
姜婵当下心中又气又恼,气的是被一个黄口小儿当众嘲笑,恼的是自己白活一世,竟沉迷肖想,差点落入甜言蜜语的圈套。
他不愧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判官,自己还未从那三日的肉|体交易里回过神来,他却已为未来所有的隐藏危险规划好了出路。
方才还在廊下自己装傻骗自己,此时手拿这嗟来之食越发生自己的气。
“最害怕的是那丝莫名其妙的感情,”这句留在妆台上的告诫,出自于一位被嫖客卷走了毕生积蓄的青楼女子。
他赏了,她又受了,这明明白白的就是她的卖身钱。
思及此,心中针扎的一般。
这种无声堕落的日子过惯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她根本不敢想。
她的命运根本就是雾里看花,以至于看到廊下挂着的笼中金丝雀,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突如其来喘不过气。
今日之事不啻于一记掌掴,二人之间是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他是恩客,她来卖身,想到自己脑中一瞬的不切实际的幻想,顿时自嘲自讽。
以往余秋霁常爱妆作书童陪父亲去古玩市场转悠。父亲与古董商交易时甚至连价也不宣之于口,双方把手置于袖中,指尖指肚关节手指上下依次往掌心出捋,袖里乾坤议价,周围之人甚至不知道交易价格。
她与王之牧如今做的不就是这袖里乾坤的皮肉交易,只不过交易之所从广庭大众换到了锦绣帐中。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她心中余下的那点酸涩便消失殆尽。
二人始终是要伯劳飞燕各西东的,他也会或因他喜新厌旧,或因她人老珠黄而对她弃若敝履。
慧林的惨败退场也是一记警钟,江南是她的伤心地,原本有意避过,但如今看来,早做打算,远避江南才是正道。
心中想开了,再看他的赏赐时变心中顺畅得多。
她需要大肆敛财,再讨要赏赐时便不再忸怩,专捡那能换钱的金的银的要,也不管王之牧心中是否嫌她俗气贪婪。
*
次日午后,王之牧再来时见她笑得姝丽,恍惚间却又仿佛回到了以往的性子。
他看不透她,不禁眉头微锁,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虽不喜欢自己面对她时轻易失控的模样,但也暂时逃脱不了那身体的靥足,可他更本能不喜看不透的人。
见她面上仍是一副脸笑眼不笑的假面,低头呷了口清茶,漫不经心问道:“你还好吗?”
姜婵心道,好得很。
你我二人,一个是不堪托付,一个是贪财求富,皆是一路货色。
幸好她如今想通了,只需无心无情地对付他。
他本意是来看看她,思及往日多弄她一回她便受不住,如今三日三夜下来,也不知是否受伤?
他旁敲侧击地从下人嘴里套了些话,探听到她虽没有叫大夫,却让人去药店买回不少药材。
“谢大人挂心,奴婢向来身体康健。”
王之牧下意识想纠正她,不是让她私下唤自己的字吗?
如此,他倒不好再说什么了,总不能向她坦白自己偷偷从下人处打探她的事吧。
又说了一些不冷不热的话,他走了。
他竟走了?
他这没来头的一走,却唬得姜婵坐立不安,连心里头那点不多的懊恼都忘到了脑后,满心只余惶恐。
第二日又是如此,姜婵用尽解数让他宾至如归,勾引他在此多坐一会儿。
王之牧坐下同她说了会儿话,二人你问我答,半生不熟的说了几句尴尬的客套话,便是相顾无言。
一会二回皆是如此,他也不嫌闷,闹得姜婵忍不住揽镜自顾,反省自己近日是不是变丑了?
揪眉挠心了小半日,心下顿明。
观他前几日的勇猛,不像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既不是生理有障,那约莫就是心理有碍?
这该如何是好。
王之牧纵是警戒自己不可耽于女色,可他尚戒不了那几日她带给他的心潮澎湃、激荡不休。
于是,他又抽时辰来了。
他每回来时坐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只因近日她近身时总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却又不是发间衣上浮出。
外面日头高照,屋里若是不置上冰鉴,动作几下便是一身微汗。旁人一身汗便是刺鼻汗臭,可她肤浮薄汗反倒一股怡人花香。
这股杂糅了她体香的花香搅得他心火躁动,再坐下去,他直觉那不听他指挥的孽物怕是要冲破牢笼。
但他心中仍有惑,趁她不在时偷偷于她妆台上翻看,这股子香味却不是来自胭脂水粉。
他又隐约从床褥间嗅到那股异香。几下翻找,竟从床格间翻出一盏粉红的膏药,开盖闻了,扑鼻而来的正是这幽幽花香。
姜婵不过去了厨房一会儿子,嘱咐下人要将酸梅汤熬得稠稠的再湃入冰里。
不过走开小半盏茶的时辰,回来见他不在大厅坐着,却偷跑到卧房内,还做贼似的翻出她的私物,顿时又怒又窘,却不敢朝他发作。
王之牧手上那盏膏药原是自己照着教坊司的方子捣腾出来的群芳髓,有滋阴抗衰之效。
他站在阴影里,竟是将她面上那三分怒目,七分羞窘看了个全,心中却隐约猜到了这药的用途,生生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姜婵瞅到他瞧她的眼神古里古怪,顿时大囧,嘴里也喏喏起来,竟是头一回主动从他手里抢了东西,催他赶紧走。
奇了?她这个胆儿大的今日也会不好意思。
既然他来都来了,想要片叶不沾身大约不能。
他揽过她坐于床边,单手扣在她腰际,良久却不说话,手却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她腰间的绦带,越来越向下,越来越不老实。
他的手指悬于她脐下三寸之处,微停了一瞬,继续向下,轻轻一抚,差点让姜婵惊叫出来。
“可还痛着?”
姜婵歪头不解,他这又是一出什么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