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白醒来时,身下是绵软浅草,艳阳从枝桠缝隙筛下,自峭壁割下一块灼目的光斑。
她轻抬眼皮,尚能看清无数泛着冷光的黑亮甲胄,乌沉沉压在头顶。
这地似曾相识,一时辨不清今夕何夕。
身侧一群人被五花大绑,无数兵刃围困。
“别动!”
硬物毫不留情敲上后脑,像是刀柄,她头砸下去,疼痛伴着难受的眩晕感。
这谁?她剑呢!
燕白右手一挣,才察觉被捆住双手,这时又挨了一击——
“老实呆着!”
眼前更是昏花,她背靠一具温热的躯体,闭眼缓解脑中胀痛。周遭全无人声,只听刀兵出鞘的颤音,这漫长的沉寂好似一把紧绷的弦。
终于,有人打破寂静:“你说,暗牢钥匙在哪里?”
这声音一如她陆师兄,温文尔雅又带着冷淡的腔调,以至于燕白下意识判断——此人道貌岸然。
她眯缝着眼偷瞧去,那人躬起背,突起的脊骨每一寸都起棱,锦袍下病骨支离,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他面前是个明艳的女人,沾血的侧颜好似半面妆,冷冷道:“扔了。”
她似是想笑,却只是提了提唇角:“有本事你杀了我。”
男人身上气息太阴沉,燕白忍不住后仰,立刻被人捣了一胳膊。
“嗯?”她不动声色转头,对上一双沉冷的眼。嚯!好生熟悉。
她转了转眼:“莫风月?”
背后人“嗯”了一声,看到燕白缓缓靠近,忍不住坐直身体,绷起面容:“做什么?”
“别动。”燕白直勾勾盯着,从他瞳孔中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问:“幻境?”
莫风月别过脸,“还算聪明。”
燕白也只是猜测:尸体上有个巨大的法阵,将他们拉入梦魇。
“我怎么舍得杀你?”
男人缓缓起身,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把剑,燕白正疑惑,这剑忽然戳到她眼前。
她默默低头。
唰——
剑刃挑开绳索,指使她起身走到女人面前。
男人摆弄手中剑,似笑非笑:“阿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向来聪慧,知道什么时候该糊涂。”
阿枝不为所动:“痛苦是清醒的代价。”
“纪竹枝!”男人声音嘶哑,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紧握剑柄的手筋骨嶙峋:“卫钺死了,整个皇城都在我手中,你还在等什么?等死吗!”
“我死了,你拿不到钥匙,找不到暗牢,也别想换取救命的仙丹。”
纪竹枝对着男人,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桓真,你不敢。你最怕死。”
桓真缓缓直起身:“交出来!”
剑刃逼近脖颈,割出血线,燕白只好干巴巴道:“救、救命。”
她听到莫风月嗤笑,暗戳戳瞪了他一眼。
黑压压的卫兵分列两侧,一身甲胄的禁军将领走出来,目含三分怜悯:“殿下,莫要意气用事,大局为重。”
“谁的大局?”纪竹枝问。
他们也让卫钺以大局为重,骁勇善战的将军被打得皮开肉绽,许诺放了他的前夜,又让他死于监牢。
他们都一样,不在那“大局”中。
“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她喃喃:“一定要我恨你吗?”
桓真立在原地,许久,缓缓开口:“阿枝,你知道的,我不稀罕那位置,但我怕死。”
“你当然不稀罕。”纪竹枝嗤笑。
毕竟皇帝如流水,唯世族屹立不倒。
桓真这些年接近她,不就是为了那传说关在暗牢的妖邪?他亦是摇尾乞怜的走狗,他想拿到暗牢钥匙,换取仙丹,想疯了。
她偏不如他愿。
母后助她逃离金玉樊笼,便是要她为皇族争得一线生机。
所以——
“你们都该死。”
桓真立在原地,闻言,剑刃毫不留情掷向燕白咽喉。
正此时,燕白腰肢猛地下压,侧后璇身,避开剑锋的同时已卸了剑。
“当心点。”她道。
剑指向桓真,所有人停下脚步,防备着她。
燕白道:“放人。”
桓真低咳一声,轻笑:“穷乡僻壤,何时出了这等能人?不若入我桓家门下,也好过潦倒一生。”
“舌头不错,能说会道。”燕白赞道,“正好割了下酒。”
桓真噎了一下:“您真会说笑。”
燕白不吃他这一套,这人装得没她师兄真。
“我像在说笑?”
她凑近些,墨黑瞳仁闪烁冰冷凶光,桓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再说一次,放人。”
说着,冰凉剑身拍拍他脸颊。
桓真闭了闭眼,咬牙道:“放。”
禁军将领握着刀鞘,朝后挥手,便立刻有人放走那群残兵与村民。
莫风月揉着腕,语焉不详:“真是好心呢。”
是个人都救。
“桓真。”
燕白眼皮一跳,看到纪竹枝从怀中抽出一把刀,神情异常冷静:“你去死。”
短刃破空而来,忽然一道黑影鬼魅般自密林蹿出,踹上纪竹枝腰侧,刀口下抄走桓真,快得看不清,燕白捞了个空。
纪竹枝倒飞出去,爬起来,凶狠掀起眼皮,桓真也冷冷盯着她,吐出一个字:“杀。”
霎时刀光剑影,奔逃的人群汹涌如浪,分流,汇聚,猝然葬送生命,化作血色印记烙在纪竹枝眼底。
她掌心掐出了血。他们不会白死,她会为他们报仇。会的。
她听到桓真逼近的声音,步声轻缓迟慢,一如那张孱弱苍白的皮囊,内里却藏着拆骨食肉的獠牙。只恨她从前眼瞎。
幻境之中,燕白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全凭一手剑技与人纠缠。莫风月挡住一个偷袭者,又被群武功高强的卫兵围住。
他们无暇顾及别处,也看不到纪竹枝眼中一闪而逝的绿意。
纪竹枝闭上眼,身前投下大片阴影。
“听到了么?”桓真掐着她的下巴,“睁眼!”
他盯着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语气沉沉:“看到吗?你忠心的部下、还有这群无辜之人,他们因何而死?还不是因为——你。”
视野一片猩红,间或有残手断脚落到面前,纪竹枝忍不住撑在地上干呕,清瘦的背脊痛苦抽搐。
下滑的身体被人托住,有只手一下一下轻柔抚着背,温声道:“交出来吧。”
“桓真,你真可笑。”
她眼角挂着一抹晶莹,无情挥开他,讥讽道:“你以为,你面前还是从前那个我吗?会为这群无关之人心软?还是再任你欺辱?!”
一种近乎疯狂的情绪,被她死死摁住。
桓真顿住,久久无言。
漫长的僵持。
血肉飞溅堆成尸山,遍地哀嚎,人间即炼狱。有人在梦里,苦苦追寻面目全非的过往,血泪皆化执念,何处再拾本心?
记忆就留滞在这刻骨铭心时刻,一遍,又一遍,朝夕不怠。
似真似幻。
纪竹枝神情渐渐迷惘。
有刀下亡魂,往生前一回头,道是:“殿下……别给……”
声音轻弱,被利器刺穿皮肉的动静掩盖,被无数惨叫轻易淹没,被经年时光消解,偏偏无比清晰落到纪竹枝耳中,震若惊雷!
血雨中,燕白猛地转头,看向黑黢黢的密林,一股玄妙又鬼魅的气息,越来越近。
纪竹枝眼神空洞:“好。”
话音刚落,无数细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爬动,密林深处凭空飞出一节异常粗壮的藤蔓,如触手刺穿纪竹枝身体,肥厚叶片下隐隐流淌血色。
桓真瞳孔震颤,被人带着飞驰向后,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黑衣人防备道:“公子当心!此物太邪。”
纪竹枝整个人被捅成筛子,幽绿的藤蔓将她包裹,一层又一层,像棵屹立千年的古树。
树身上无数细小的枝条,比刀枪剑戟更为尖利,贯穿坚硬甲胄,串起的尸体如藤蔓上结着血色浆果。
无数卫兵哀叫声中,又一轮无情厮杀,形势完全颠倒过来,唯独死人同样多。
在这血流成河的中心处,莫风月不动了。燕白拉着他四处躲避,退至安全地界,忽看到他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神情,像是压抑的冷静,或是……疯癫。
“你,怎么了?”
燕白读不懂如此复杂的神色,却感觉有种莫大的悲哀升腾上来,似要淹没她。可莫风月无悲无泪,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她想起自己曾于北海沉眠多年,醒时丢失所有记忆,只有恶魂在识海中疯狂搅动,以至于后来许多年里,都处在半疯半醒的状态,直到脱去兽性,重新找回理智。
而莫风月像被什么刺激到,这一刻的神色,与当初的她如此相似。
燕白久久凝视他,心绪难平。
这种情绪,陆清尘没教过,她判断不准,只能辨别其中微妙的同情。
于是她伸手,遮住了他的眼。
莫风月眼睫颤抖,扫在掌心有种柔柔的痒意,他似是往燕白跟前靠了一步,或是半步,很快又退回去。
燕白迟疑一瞬,索性推着他转了个身。
莫风月面无表情看着燕白:“你做什么?”
燕白也不知道,便只眨了眨眼:“我有点怕,不敢看。”
骗子,她一点都不怕。
莫风月垂眸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刺破血霭,让燕白看清了这片深林。
一片浓荫蔽日的深林。
若干年后,它会变成一片无人踏足的荒山,数不尽的恶魂游荡在此,画地为牢。
遥远的断崖上,繁枝簌簌,一个身影立在山巅,山风中血衣猎猎。
她死了。
纪竹枝慢慢侧过身,露出干净昳丽的半面容颜,神色怔然。
不,她没死。
可,她还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