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当午,阳光炽烈,行客纷纷避之不及。即便是官道之上,过往的行人也是寥寥无几。
话虽如此,前往黑山的大道边上却有一人显得格外怪异。这人穿着一身新做不久的衣裳,腰间别了一柄老派但考究的佩剑,身后背负着陈旧的梧桐色剑匣。
苏义山一人一马,完全曝露在太阳之下。马儿疲惫地躺卧在大道一侧,苏义山蹲在一旁轻轻地来回抚摸着马背。
汗水一滴一滴沿着分明的下颌线汇聚,掉落到地面的石子上留下明显的印记。
一辆马车在苏义山跟前停了下来。
苏义山抬头,审视着面前的马匹与车饰,一眼认出了这是官家小姐的马车。
能顶着这个天气出行的大小姐实在是少见,不知马车停下是何意。被太阳炙烤得昏昏沉沉的苏义山如是想道。
撩开了车帘,裴姜熙从马车中探出脸来,热切地唤道:“义山哥,是你吗?”
过往故事的画面一幕紧接着一幕、不断在苏义山的脑海中闪回。官家的女眷,并且这样亲切呼唤自己的人,此时他的脑海中的确出现了一个。尽管尘封已久,他兀自想起了一个姑娘,不过却有种莫名的错位感。
“远远的看着我就觉得很像,”裴姜熙欢欣地说,“没想到真的是你。”
苏义山脑中的画面渐渐与面前的这个姑娘重合,眼神也明亮起来。
“是我啊,世熙。”裴姜熙摘下面纱拚娇道:“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又给自己排上新身份了。”脑海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打趣说:“宫主大人。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乖乖呆着,别打岔。裴姜熙暗自警告辛少伯。
“当然记得。”苏义山连连答道。
苏义山望着撒娇的姑娘,笑着说:“你变样了啊。”
“你倒是没变,”裴姜熙做了鬼脸说:“除了武功以外,对什么都不不关心,对我也。”
裴姜熙说着下了车,拍打苏义山的手臂,责怪道:“说实话,你刚才完全想不起来我是谁了吧。”
不等苏义山辩解,裴姜熙接着说:“你与子安离开京城多年了,不回来看我,书信也没有一封。”
“我们也时常想起你。”
裴姜熙指了指苏义山,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好吧,原谅你们了。”
“这是怎么了。”裴姜熙看着卧在官道边上的马儿问道。
“今天不知怎么了,没什么精神。”
王伯玉上前俯身查看马儿的状况,裴姜熙撑着伞与苏义山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
“这是伯玉,”裴姜熙向苏义山介绍说:“他师父可是沧海剑庄大名鼎鼎的‘剑仙’。这次出行,父亲特地请了他来保护我。”
裴姜熙一身官家大小姐的装束,王伯玉则俨然是一副江湖侠客之姿。
少顷,王伯玉站直了身子说:“这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严重吗?”裴姜熙关心地问道。
王伯玉看见她这关切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嘀咕:你给我的药,严不严重你不比我清楚吗。
王伯玉看了眼裴姜熙,咳嗽了两声,爽朗地宽慰说:“没什么大问题,只需几味寻常的草药,吃下去,歇息一晚便好。”
“那是最好,”裴姜熙长舒一口气。
“只是这草药,现下不知去哪里寻得。”苏义山摸了摸胡须说。
“这前方不远处便是乐来酒家,”裴姜熙款款说道:“义山哥不如与我们一同前往,这官道上人来人往,这些寻常草药店家想必会备有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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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焦黄的大道上飞驰,扬起阵阵尘土。
“如此说来,义山哥此番是要前往黑山给子安送佩剑。”裴姜熙左手掌着包袱,右手若即若离地放到嘴唇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转而又高兴地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和伯玉也是往黑山送剑去。”
说着,裴姜熙便从座椅之下拉出一个精致的剑匣。
裴姜熙正要打开剑匣,苏义山一把按住了剑匣盒盖。
“世熙,这剑还是不要展示给我看为好。”苏义山看出裴姜熙的不解,继续解释说:
“你不是江湖中人可能不清楚,武器的外形、磨损、重量能够侧面反应出一个人的武功路数。轻易不可出鞘示人。”
“横竖义山哥你也不参加比试,看看也无妨。”
“我虽然不是直接参加比试之人,但如果在这里偷看了这位大侠的剑也属不义之举。”
话说到这,裴姜熙只得悻悻作罢。
“不知这柄剑的主人,与世熙是什么关系?”
裴姜熙托腮思索着说:“夫君吗?”
“也不是,”裴姜熙即刻又否定到,“打我俩在娘胎里,家里就定了娃娃亲。不过我也还没过门。”
裴姜熙眼神闪动着,羞赧地微笑着说:“他说这次拔得头筹回去就与我成亲哩。”
拔得头筹谈何容易。在心中感叹之余,苏义山不知怎么的也轻松了些许。
“不说这个,”裴姜熙神秘兮兮地拍了拍手边的包袱,说:“给你看这个。”
解开了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尊金佛。
“这尊金佛便是此行的仰仗,”裴姜熙低声说:“父亲让我到时将这尊金佛托付与无心大师,请他指点一二,我这桩婚事也能事半功倍。”
“世熙说的可是这次试剑大会的见证者,心源寺的无心大师?”
“正是,听说这位大师是剑法的个中好手,能够得到他的指点想必会有所开悟吧。”裴姜熙频频点头。
“可我听说这位大师乃是位清心寡欲的前辈,这尊金佛恐怕也没有办法请得动他老人家那尊大佛。”
裴姜熙将金佛再次包裹住,笃定地说:“这义山哥你就放心好了,家里也不是第一次找上心源寺的高僧帮忙了。只是委屈了子安。”
“你想嫁过去吗?”
裴姜熙的脸刷的羞红,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熙怎么敢违背。”
“不过还好义山哥你不参加这一次的大会,不然我还真的担心那家的公子胜不过你。”裴姜熙拍了拍胸脯,舒了一口气。
裴姜熙又回忆说:“小时候一块习武,子安向来是心不在焉,我们三人中一直是你更专心,练得也更好。”
苏义山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他不是不参加,而是碍于自己剑童的身份,没有办法参加。
裴姜熙心里当然也明白苏义山是无法参加,她今天的这番表演,正是要在苏义山心中埋下一粒不和谐的种子。
号称群贤毕至的试剑大会,青年一代也不过只邀请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名门望族的剑童尚且得不到邀请,更不用说已然落魄的贺家剑童。
“子安也改变了不少了。”苏义山说。
“你们能赢也好。”裴姜熙不暇思索地回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
王伯玉在这时拨开了门帘,说:“小姐,我们到了。”
明亮的红色外墙将乐来酒家与外面苍凉的景色隔了开来,庭院正中间的桂花树在太阳的炙晒之下散发出比往日更多的芬芳。
与路上的寂寥不同,刚一下马车,裴姜熙与苏义山就听见了酒家中传来雷动的掌声。
两个小铁匠从大堂中被挤了出来,跌跌撞撞地退到前院,脸上涨得通红。身上还穿着铸剑城独有的制式服装。
裴姜熙见到李乐天也是一惊,没想到短短几天,消息都已经传到铸剑城。
“这官道上竟也有如此热闹的酒家。”苏义山看着被挤出来的两人感叹道。
裴姜熙赶紧领着他向前,说:“义山哥,传言乐来酒家有一位韩仙子,精通音律之道。”
苏义山看向大堂内满面红光的众人,又顺着众人的目光朝着戏台之上看去,只见得一把琵琶孤零零地立在戏台之上。
“啊,看来今天我们来晚了,”裴姜熙失望地说道。
几人快步跨入大堂。
忽然,裴姜熙又拉了拉苏义山的衣裳,兴奋地说:“义山哥,你看那。”
苏义山看向裴姜熙所指之处,一个清瘦高挑的背影映入眼帘。
白衣女子行走腰身挺得笔直,带着一阵风来去,神采英拔,裙裾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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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按照裴姜熙的设定:“李世熙”是未出阁的小姐,不便在人过的地方逗留。裴姜熙与苏义山两人打过招呼,独自去往客房。
她有意地压下自己的步幅,迈着小碎步。提着裙子迈上有些老旧的楼梯,还格外主意轻轻踩踏以免发出过大的声响。
“要在我们那个年代,你高低得是个角。”
“是嘛,”裴姜熙佯装不知他话里有话,也是不客气地问:“花旦还是刀马旦?”
沉默片时,辛少伯说:“小花脸。”
裴姜熙走完了楼梯,站在二楼上,微笑着与楼下的两人打了个招呼。暗暗地掐了自己一爪。
“干嘛。”辛少伯果然有反应。
“痛吧。”裴姜熙说:“痛就长点记性,少贫嘴。”
“你怎么发现的?”
裴姜熙不回答他,只得意地说:“这次我就当你是在夸我有趣了。”
看着裴姜熙转身进了客房。苏义山与王伯玉一同医治了马儿,直至酉时两人才得空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歇息。
两人面对面坐下,苏义山仍旧背着沉甸甸的剑匣,勒得他身姿微微地向后倾斜着。
王伯玉则是将剑匣随意地斜靠着桌子摆放,也没发现剑匣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只顾着狼吞虎咽地呼噜碗里的面条,就着生尖椒大快朵颐桌上切块的熟牛肉。
“小二,再来半斤熟牛肉。”王伯玉忽地高举拿着尖椒的手,高声喊道。
又吃了两块,小二端上来一碗素面,这是给裴姜熙的。
王伯玉双手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又在裤子上蹭了蹭。
起身挑了两块大一些的牛肉,夹到裴姜熙的碗里。动作间还不忘笑呵呵地招呼苏义山,说道:“苏大侠,你也多吃些肉。这牛肉炖的烂,很不错的。”
端起碗,王伯玉四平八稳地往楼上裴姜熙的房间走去。
目送王伯玉的背影从楼梯上消失,苏义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桌边斜放着的剑匣。
或许是角度和光线的缘故,那条打开得不多的缝隙里只看见黑黢黢的一片。
苏义山卸下了剑匣,坐直了身子。
沉重的脚步声从二层传来,片晌功夫,一个瘦小的和尚怀抱着打了补丁的布包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小和尚穿着并不合体的僧袍,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成年人僧袍改的。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打了很多颜色深浅各异的补丁。
“我来帮你吧,小师父。”
苏义山起身想要帮忙,手刚搭上布包,小和尚便机警地把包袱扭向一边。布包的一角荡起,苏义山隐约看见了里面金黄色的螺髻。
“多谢施主,小和尚拿得动。”小和尚笑着,快速向着店外走去了。
“苏大侠不必担忧,安心在这住上一晚。我估计明儿一早,马儿就好得七七八八了。”王伯玉也踩着点回来,他知道苏义山已经发现金佛被盗了,期待着苏义山会说些什么。
苏义山与他对视了一会,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苏大侠,我都打听好了。”王伯玉伸手拿过一旁的茶壶,将茶水径直倒入碗中,用木筷打散坨作一团的面。
王伯玉手上的动作不停顿,一边搅弄一边继续说:“这位韩仙子巳时出来演奏,明日我占好了座,你只管下来,咱们一道看看这位天仙美人。”
苏义山看向沁着头吃茶水面的王伯玉,不知思忖着什么,终究是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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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大厅里就热闹了起来,苏义山在二层的房间里也听得见一些声音,似乎都是来看琵琶表演的。不过演奏在巳时才会开始,闻名而来的人只好点些吃食坐着耗时间。
窗外越来越亮,大厅的人声也越来越杂。
忽然,人群一阵欢腾。苏义山大概猜到是那位韩仙子出来了。
苏义山走出房间,扶着栏杆朝下方的大堂看去。
戏台上的女子坐得靠里,从楼上刚好看不到上身,只看见一双脚一动不动地并排放着,雪白的脚背在裙摆的薄纱下若隐若现。
人群自发地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