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号房间不大,陈设旧得像三十年前的廉价电视剧布景。
老派的花纹床罩、窗帘泛黄、地毯有一块地方翘起了角,像长期未清理的痂。
她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旅馆坐落在镇口,但四周依然被树林与荒地环绕。
镇外夜空比镇里更黑,像什么东西趴在那里,挡住了月光。
她放下窗帘,回头扫了眼房间角落。墙角的落地衣架上挂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男式外套,袖口微微晃动,像有人刚脱下来。
她不喜欢这感觉。
她检查了一遍房间。浴室门锁卡住了,打不开。床下空空如也,但有些旧灰,像没人清扫过。
她盯着床头灯发愣的时候,脑子里“巴洛”这个名字莫名闪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像是从某本破旧的圣经页角爬出来的名词,带着灰尘和一点霉。
凌晨一点十二分。
她还没睡。刚在床上闭了几秒眼,便听见外面有金属声轻轻一响。
她猛然坐起。
是走廊。是那种古老的旅馆走廊特有的“轻脚步加老木板”的声音。有人在缓慢地踱步,而且声音并不远,就在她房门前经过。
她悄悄站起来,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一个穿深色外套的男人正缓步离去,身形高大,动作却异常轻盈。他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带着某种刻意的沉着。
她没看清他脸——那人压得极低的帽檐像某种本能的遮掩。
但她知道,他不是普通旅客。
她脑子里那根弦再次绷紧。
第二天清晨。
旅馆的早餐厅只有一个桌子摆着冷掉的咖啡和几块看不出原型的马芬蛋糕。
邦妮拿了咖啡,正准备坐下,就听见有人咳了一声。
她抬头。
一个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站在吧台边,手里拿着一本封面磨损的平装书。邦妮一眼看出那是《马斯顿之屋》,作者名是本·米尔斯。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点头:“你新来的?”
邦妮点头,但没多说话。
“我叫本。”他朝她伸出手,“作家。很久以前住在这儿。”
她犹豫了一下,握了握他的手。
他的手凉,却稳。他身上带着一种长期与文字为伍者才有的沉静和疏离。
“你是来旅游的?”他问。
“算是。”她不打算多说。
“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他语气放得很轻。
邦妮眼神一动:“你是说……走廊的声音?”
本点点头。
“你也听见了?”她问。
“这栋楼有些……历史。”他犹豫了一下,“尤其是二楼。”
邦妮没回答,只低头喝咖啡。
本放下书:“如果你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别不当回事。尤其是在镇上,尤其是现在。”
“你说‘现在’是什么意思?”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窗外的街道。
然后低声道:“四天前,有个孩子在和谐山公墓附近失踪了。我们找了整整两夜,只找到他丢下的夹克。上面有血迹。”
邦妮的背脊立刻发凉。
“你觉得是谁干的?”
本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不觉得是人干的。”
到了中午,她没有继续待在旅馆,而是去了镇图书馆。
那是一栋哥特式旧楼,红砖外墙,门前挂着剥落的“Jerusalem's Lot Public Library”标牌。
馆里只有一人值班。
马特·伯克,退休教师,戴着一副旧眼镜,衣领熨得笔挺,看起来像个刻板又温和的老式知识分子。
“你想查什么?”他扶了扶眼镜,声音沙哑但不急躁。
“关于这个镇……的历史。”她说。
他挑了挑眉,却没多问,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档案册递给她:“从1870年代开始的居民登记和事件档案。”
邦妮坐下翻阅。
她很快发现一些异常。
1888年,整条街道上的五户人家一夜之间“搬离”。
1922年,一名神父写下的手稿中提到“夜里屋外有人低语,但每次出去都空无一人”。
1951年,马斯顿之家被查封,原因是“多起失踪案与未解释的噪音报告”。
1975年,记录戛然而止。
“这些档案有些页数被撕掉了?”她问。
马特走过来,看了一眼:“嗯,被前任馆员处理过。他……失踪了。”
“什么时候?”
“也是四天前。”
邦妮猛然抬头。
傍晚,她没有回旅馆,而是走到了镇子西边。那是马斯顿之屋的方向。
本说过,那座宅子早已封锁,但偶尔还是有人声称在夜里看见窗户发光。
她穿过一段残破的栅栏,绕过一棵倒下的树枝,然后,她看到了那幢屋子。
它安静地立在小山坡上,墙皮脱落,窗户大多封死,只剩最顶层阁楼的一个窗户透着一丝淡淡的蓝光。
不是灯,是某种“自然之外”的光。
她怔住了。
那光像是在看她。
而此刻的旅馆二楼,本回到自己房间,却发现桌上多了一张纸。
纸上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她已经到了。”
他皱眉,立即拨了电话。
“马特,我这里收到一张纸条。”
“我也是。”马特的声音透出警觉。
“你觉得……是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是巴洛。”马特低声道。
“他回来了。”
夜色降临,镇上街灯纷纷熄灭。钟楼的表指向九点四十五分。
马斯顿之屋的阁楼里,那道蓝光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眼。
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
它正注视着街道下那个仰头看它的女孩。它不知道她是谁,它也不知道她来自何方。
今夜,将是它的第一次试探。
邦妮回到了旅馆。
旅馆外的夜空像是被谁拉长的呼吸,滴答着漏下看不见的凉意。
邦妮没睡。她从窗边拉下的帘缝里偷偷看出去,四周依然死寂,唯独旅馆门廊的那盏老式灯泡晃着橙黄的边缘光,在黑暗中像一只眼睁不开的病猫。
她知道,她还在梦里。
但这一回……真的太安静了,包括那个西装男人提出,但更像是通知的在公墓会见的邀约,都安静得像某种更高层次的陷阱。
她试图在那张破旧的床上安静下来,可脑子里始终萦绕着几个画面:昨晚那个男人,帽檐压得极低,走廊里没有回音;那座马斯顿之屋阁楼的幽光,像呼吸一样忽明忽暗;本说“不是人干的”;马特说:“是巴洛。”
她躺了一会儿,最终翻身下床。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三分。
她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把口袋里的那把从图书馆偷藏的老式裁纸刀握紧,然后悄悄出了门。
旅馆走廊漆黑一片,地毯旧得吸音效果极好,脚步落在其上,连自我存在感都弱了一层。
她走到一楼,避开前台的视线,从后门绕出旅馆。
外头气温更低。风是湿冷的,像水沟底下的死气。
她朝马斯顿之屋方向走去,但这次,她没直接爬那段破败的石梯。
她绕到西侧,沿着小镇边缘那道被铁丝网封起来的护林道,一路往上爬。她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今晚不打算睡觉的人。
与此同时,镇图书馆。
马特·伯克独自坐在档案馆后间,窗帘拉得死紧,只有台灯在桌上落下一小圈光晕。他翻着一本手写记事本,那是前任馆员留下的私人笔记。
“3月28日——他又来了。我看见阁楼亮了三次,每次不过五秒。”
“4月3日——我在房门前找到死老鼠,排成十字。”
“4月5日——玛乔丽·斯通太太说她孙子昨夜梦到‘没有脸的爷爷’坐在他床头。”
“4月7日——他越来越近了。”
马特的指关节泛白,眼神却越来越冷静。
他拨通本·米尔斯的电话。
“她出门了。”马特开口。
“去哪?”本低声问。
“我猜,马斯顿之屋。”
“你觉得……他会今晚动手吗?”
“他已经在试探了。”马特合上笔记本,“五天前是那个孩子,前天是邮局那个克拉克老头,现在——他要看看这个女孩身上到底藏了什么。”
邦妮走到护林道尽头时,视野里再次出现那幢宅子。
马斯顿之屋比昨夜更黑,阁楼窗口不再发光,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换了方式盯着她。
她没再犹豫,穿过一道铁丝缝隙,小心攀上坡道。
就在她靠近宅子东侧外墙时,她闻到一股突兀的味道。
不是腐烂,不是灰尘。
是铁,是血。
她一瞬屏住呼吸,贴墙蹲下。
几秒后,一道微弱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不是踩在枯叶上的那种干裂声,而是……柔软、轻快、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古老节奏,像踩在剧院旧地毯上的皮鞋声。
她反手握紧裁纸刀,迅速闪身回头。
没人。
但那道脚步声,依然在继续。
“咔。”
一声极细的“咔哒”,从她右边传来。她缓缓偏头——墙上那扇原本应该封死的窗户,裂开了一道缝。
她正准备退开,突然,一股极度冰冷的气流从窗缝里喷涌而出,像是十具尸体同时呼气,又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潮气。
她猛地一个踉跄,手中的刀“咔哒”一声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去捡。
“这不是你能打开的门。”
那道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也不清楚是从哪扇窗、哪一口气、哪一段空气震动中诞生。
但它存在,真实存在。
低沉、缓慢、略带拉长的欧洲口音。
不属于这个镇上任何一个美国人的发音系统。
“你是谁?”她站起身,声音发紧。
没有回应。
她环顾四周,却仍然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墙角一缕阴影,像风中压着的丝带,悄悄蠕动了一下。
她缓慢后退。踩到一块松动的石砖时,身后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他看见你了。”
是个女人。沙哑、短促、像是在一场长期呼吸困难后的最后陈述。
她猛地回头。
那女人就站在十米开外的树荫下,穿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白裙,肩膀上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披巾。
“你是谁?”邦妮低声。
“他把我们留下。”女人没有回答,只重复,“但你……你可能带来不同。”
“带来什么?”
女人低头,声音开始破碎,“他想看。”
“我不认识他。”
“那他就会让你认识他。”
女人忽然后退了一步,像被无形之手拉扯,脚下陷入阴影。
“等等!”邦妮叫了一声。
可那女人已经彻底消失。地上只剩下一双被扯裂的破旧皮鞋,和一枚上世纪的儿童纪念徽章。
与此同时的镇中心,本·米尔斯推开图书馆后门,和马特站在夜风里。
“她要是没回来……”本说,“我们就得去马斯顿之屋。”
马特点头,神情比平常多了一分不安。
“巴洛真的不会今晚就动手吗?”
“不。”马特摇头,“他不知道她是谁,但他知道她不是我们镇上的。”
“你说过,她不是吸血鬼。”
“她不像。但她也不像是纯粹的人类。”
“所以她到底是什么?”
马特没有回答,只盯着镇外那条黑得发亮的林道。
“她是……巴洛不曾预料到的变量。”他低声说。
凌晨三点二十二分。
邦妮躲进马斯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