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夫人似乎在暗示什么,瞌睡虫一下子飞走,裴静文坐到抄手游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绚烂绽放的西府海棠。
她听林建军提过几句,冯美原是西川节度使幕府军将,曾领西川军伐北狄征南诏,军功赫赫颇有威望,奉命驻守汉州护佑一方。
大前年多闻、南诏入侵西川,他突然鬼迷心窍趁乱割据汉州,不敌东川节度使陆乾,汉州光复前夜畏罪自戕。
他去得倒是轻巧,连累冯氏一族遭了大罪,十六岁以上男丁斩立决,十六岁以下流放岭南,冯美妻女充入军营为妓,其余女眷没为官奴。
虞夫人突然提起冯美,意味深长地与她说那些话,拍她肩膀的手一下重过一下,夜风送来若有若无的叹息,无一不透露着古怪。
可是,冯美与她何干?
像是想到什么,裴静文瞳孔突然剧烈震颤,很快便又恢复平静,否定自己过于荒唐的猜测。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谋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即便林三和王钺交情匪浅,也没深到可以无所顾忌告诉对方自己以后会谋反的程度。
就连她也是在得知制作火药的南诏奴隶被灭口,与他起争执那天,为了安抚不受控制发癫的她,他不得不吐露深埋心底的反意。
在此之前,她和安安私下讨论,一致认为他想走翻案那条路。
香梦沉酣时被推醒,赵应安滚到床榻里侧,胳膊像蝶翅不停向后拍打,嘟嘟囔囔没有一句好话。
裴静文手往赵应安身下挤,捞起女郎强迫她醒来,一字不差转述虞夫人方才所言。
赵应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单手撑着脑袋,睡眼惺忪道:“你家三郎的嘴可比你严多了,你都知道不能乱讲的事,他可能告诉王钺吗?”
“道理我都懂。”裴静文情不自禁皱起眉头,“虞夫人不像随口一说,我总觉得她在给我暗示。”
赵应安跌回柔软床榻,手背遮眼挡去烛光,咕哝道:“也许她只是忽然同情心泛滥可怜冯美的妻子,好好的官眷差点沦为营妓,为她感到惋惜罢了。”
“那她不该是那种语气,”裴静文一本正经说道,“一种诱惑我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深思的语气。”
赵应安挪开手,认真地注视她,明明面对面,她仍选择隔空投送:[所以说你认为王钺知道你家林三脑后长反骨,为保全林三身后名,也为避免你受牵连吃苦受罪,王钺可能会让他战死多闻?]
裴静文:[这只是一个猜测。]
赵应安:[按照魏人逻辑,王钺此举既保证了对君主的忠,又做到了对朋友的义。但是有个关键点,王钺从哪儿知道林三会反?此事你知我知他知尔尔知,世上再无第五人知晓。]
裴静文陷入沉思,嵇浪不会背叛林建军,至于赵应安就不可能了,可怜魏人和憎恨魏朝不冲突。
迟迟没有回音,赵应安一个激灵坐起来,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不会真怀疑我和尔尔吧?]
裴静文摇头:[会不会是王钺自己猜到的?]
赵应安:[你家林三为魏朝同南诏打仗,差点把命都豁出去了,任谁看都要赞他一声大魏忠臣。]
睁着眼睛到天亮,裴静文眼圈周围青黑一片,赵应安神清气爽醒来,劝她要是实在想不通,就去找虞夫人当面问个清楚。
裴静文当即来了精神,简单洗漱后步履匆匆朝主院走。
虞夫人正嫌一人吃早饭无趣,听得侍女通禀,忙让人请她进来,一面转头吩咐侍女加副碗筷,再按她口味上几道菜。
碍于众多侍女在场,裴静文和虞夫人说说笑笑,都是些家常闲话,漱口后两人绕着院子消食,侍女们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
裴静文刚要开口询问,虞夫人先拉上她的手,问道:“前些日子忙于赏花宴,忘了问你可有收到林郎……”她连忙笑着轻打嘴巴,“嗳,瞧我这糊涂记性,总将陆郎君记成林郎君。”
虞夫人成日里用“你家陆郎君如何如何”打趣她,如果昨夜是暗示,今天这句话几乎算得上明示。
王钺为迎娶侍婢出身的虞夫人,不惜对抗家族和世俗,她在他心中分量必然不低。
设计好友战死沙场,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王钺不可能不犹豫纠结,他定是将复杂内心说与妻子听过。
一节素白手指贴上柔软唇瓣,堵住裴静文没出口的话,虞夫人冲院内洒扫仆妇努嘴。
她慢条斯理道:“凡有付出,必有所求,就像她们洒扫除尘,为的是每月初发放的月钱。倘若她们不要月钱,我反而觉得她们野心太大,觊觎不该觊觎的,不敢再用。”
电光火石间,裴静文恍然大悟,困扰她一夜的问题就这样解了。
背负冤案之人隐姓埋名上战场,明明可以建立奇功,以军功为冤死的兄长翻案,从头到尾却不争不抢,将许多次建功机会拱手相让。
是心灰意冷?
还是为了家国大义?
或许都有。
但更多的是,军功带来的利益与野心不匹配。
辞别虞夫人,裴静文迫不及待飞奔回客院,迎面撞上往外跑的赵应安,彼此的眼睛里刻满担忧。
裴静文第一反应是回东川梓州。
去岁腊月,征南大军攻克南诏王都太和城,斩南诏王及国相头颅,传首长安,王族尽灭,凿开王陵,起出南诏历代国王尸骸挫骨扬灰,告慰数十万魏人亡魂。
曾趁魏朝内乱无暇他顾,几次三番攻入川蜀各州为非作歹、掳掠民众、暴虐成性,滥杀无辜以至尸体堵塞水道江河断流的南诏,彻底湮灭于历史长河。
今岁二月,征南大军奏凯班师,至京城朝见天子接受封赏,解除行营都统职位的陆乾,于二月下旬回到梓州。
看到赵应安隔空投送那句“王钺是魏臣,陆翁也是魏臣”,裴静文惊出一身冷汗濡湿轻薄春衫。
三月深春的太阳,明晃晃挂在湛蓝天空,怜悯而又慈悲地照亮尘世。
抬头看了许久,视线变得模糊,嗡嗡耳鸣声却是渐渐小了下去,林建军自嘲地扯起嘴角,秋四背起他慢慢走下寨墙。
嵇浪端来冰雪融水,取下林建军头上的兜鍪,打湿帕子擦去蜿蜒血迹。
方才河渠军蚁附攻寨,还真叫他们爬上来十几个,其中有个膘肥体壮的河渠力士,手持流星锤连伤十来人。
风寒拖了十几天尚未痊愈的林建军拎着金瓜锤迎上前去,两人缠斗数十回合,以河渠力士血肉模糊告终。
不过林建军也没讨到好,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锤,流星锤上的尖刺扎破兜鍪,铁皮刺破朱红抹额刮伤皮肉。
“这样苦守不是办法,”嵇浪语气疲惫地说,“三哥,何不派人求援?”
林建军讥笑道:“我何时战死,王钺何时支援。”
秋四声音蓦地收紧:“三郎,你可别吓我,我经不起你这一吓。”
林建军奇异地笑:“怕死?怕死赶紧滚蛋!”
“说你娘的鸟话!”秋四扯着破锣嗓子大骂,“你他阿爷看不起谁?想叫老子背个临阵脱逃的名声,做你阿娘的白日梦。”
林建军仰头大笑,说不清是开怀还是癫狂,深沉眼眸里比墨池还黑。
猜出其中缘由,嵇浪眉目紧锁,无可奈何轻叹,自古忠义两难全,王钺此举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前提是,与他们无关。
嵇浪正色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三哥需早做打算。”
“报!”林七的声音穿透厚实篷布落进三人耳朵里,“将军,河渠军再度蚁附攻寨。”
林建军拿起凤翅兜鍪,挡住头顶的白纱布。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金瓜锤别在腰间,环首横刀悬于左腰,长梢弓和胡禄悬于右腰,肩扛陌刀大步流星往外走。
“大敌当前,先杀上一场再说!”
四月初的河渠旧地昼夜温差大,商议完军情已是傍晚,军将裹紧毛皮大袄走出大帐,看到身披貂裘的女郎,纷纷惊讶地拱手问候。
远在千里之外的女郎,怎会出现在这苦寒之地?
裴静文朝他们还礼,便听见王钺的亲兵请她入帐。
看完裴静文带来的家书,王钺心中暗骂家里那不让他省心的,面色仍是如常。
“你嫂嫂误把我故意说来吓她的闲话当了真,弟妹莫信她胡言。”他话锋一转,双手抱拳,“带累弟妹千里迢迢远赴敌境,请受哥哥一拜。等会儿我叫人腾出隔壁军帐,弟妹和赵娘子暂且住下,待我腾出手便派人送你们回去。”
王钺太过坦荡,坦荡到裴静文差点信他鬼扯,谁会平白无故说那些话吓唬人?
“都怪我一时心急,竟怀疑王大哥待他之心。”裴静文也不拆穿,笑盈盈说道,“不过来都来了,我想去小越谷见他一面再回去。”
王钺呵斥道:“此地距小越谷两百余里,沿途危机四伏,弟妹莫胡闹。”
裴静文摆手道:“我们来时扮作多闻人,一路上倒也安稳,去寻他我们也会扮成多闻牧民,有十一保护,我们不会出事。”
王钺静静地打量她,忽而挤出一声干笑,大马金刀坐回正中交椅,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面容冷肃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走冯美老路,这是最好的结局。他战死后,我会恢复他姓名,替他担下假死欺君的罪名,以征南征西军功为林氏翻案。”
裴静文急声道:“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林三自小跟在至尊身边长大,他绝对不可能走上冯美老路。”
王钺冷笑道:“弟妹这话骗得了深宅妇人,骗不了官场上摸爬打滚的。”
裴静文不知如何接话,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没有舌绽莲花的本事,沉默地看着男人。
良久,她哑声道:“王大哥心意已决?”
王钺目光平静,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知道了,多谢王大哥两年来的照顾,裴静文不胜感激。”裴静文神色落寞地往外走。
路过沙盘被一面红色小旗吸引,裴静文驻足不前,遥指插在鄯州附近写着一个“苏”字的旗子。
“可是凤翔都知兵马使苏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