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龙殿山庄祭道场，白衣众人散去。

吴瑧和余庆扶着又几近哭晕过去的银娘，带她回芳草殿。

人群散得很慢，叹息声不绝。

“听说半月前那战，所有牺牲的人死魂不知所踪。”穿着戒律山庄庄服的弟子捂嘴轻声说话，路过吴瑧身边，被她听了来。“有人说轮回神君开了轮回盘，助那些人入轮回。”

“我听说钟山神主还没醒，”这弟子身边的人低语，“应当是他用了什么秘术，恐怕还有救活的可能。”

“哪能啊，天神自爆降临天罚，还能救活？”

类似猜测的话语在人群里低低传递着，夹杂在细密的落雨间。

凰丂、芷期，两位老祖、二十三名堂主，还有五万八千六百零四名苍崇弟子的衣冠冢立满了两座山。苍崇山那一役，不止苍崇损失惨重，整个修仙界人员伤亡巨大。

吴瑧回头望向黄白符纸飞扬的祭道场，还有它背后山上林林总总的衣冠冢，脚步滞了一瞬，若有所思。

“吴瑧，”余庆声音蔫蔫的，把吴瑧的思绪抽回来，他双眼泛红，好些天没休息，扶着银娘肩头的手指微微收紧，“去看看师父吧，从苍崇山回来，他不肯疗伤也不肯说话，我劝不动。”

“好，”吴瑧把银娘的手交到余庆手上，“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走了两步，一直伤心着对外界没多大反应的银娘突然叫住她，“瑧！”

吴瑧抹掉眼泪，回头轻轻笑了笑，“我去看看。”而后消失在散去的人群中。

主殿光线暗淡，秦莫陷在主座里，看见吴瑧进来，微抬了抬眼皮，双眼似顶着石块，一派惨淡。

放在他手边的茶盏跟大殿一样冰冷，吴瑧推开，暖了壶身，重新添了一盏茶。

秦莫还是没说话，静静看她做完这一切，手指动了动，说道：“不够烫。”

吴瑧便用灵力把茶水煮沸，这次秦莫动了，顶大个人，半趴在椅子扶手上，多拿了个杯子，也给吴瑧倒水。

“你什么打算？”他问。

“千水昨天找我，罗庭山要开山了，我去找一找上一世的记忆，感觉蛮重要。”

“我说的不是这个。”秦莫眼皮懒懒挑起，目光却有神多了，透着一丝怀疑，“十数万人的魂魄收去轮回盘，你预备怎么救？”

吴瑧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以后能想到办法。”

“钟兄还没醒。”秦莫按住她想要端起的茶盏，眸光更用力了些，“有事须跟我商量。”

吴瑧让他放心，没劝他再不要整日郁郁寡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话，但她刚到钟延休息的庭院，便收到余庆的传音阵，说秦莫出殿了。

推开房门，屋里飘出来浓烈的药香，钟延睡得很沉，当日献祭部分本魂，耗完了钟山神力和所有自身的灵力，若非意志坚定，怎么也活不下来。

苍崇山离龙殿山庄近些，而且吴瑧知道他醒来也一定会出来帮秦莫，所以跟几个长老一起把人带来山庄养身体。

看着床上的人呼吸均匀起伏，睫毛如绵薄的蝉翼展着，吴瑧感觉岁月在这片刻间是偏宠她的。

略趴了一觉，跟在山庄等的千水汇合，两人一同前往酆都。

此前千水便细说过何为“罗庭开山”。

酆都于上古时期出过一位真神，掌管着修仙界的生死，酆都后人称其为“道冥真神”。

道冥真神飞升后仍对修仙界有功而亡或极重冤死的灵识心存悲悯，为给这些亡灵重塑肉身返回修仙界的机会，不定期大开罗庭山。

开山之前酆都会收到预示，并昭告全修仙界。

道冥真神的神识会在山体闭合之前暂附于穹顶神面之上，符合资质的亡灵们被放入山中，只要顺利通过考验并找到出山的路就能重返世间。

若想助亲友亡灵重生，活人亦可进入。

只不过罗庭山开山既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条险路。

若失败可能会永久困于山中不得出，直到下一次开山才能再接受考验。

但在苍崇山死的那些人被染了邪力，即便死了魂魄也会殃及无辜，有的还会被侵蚀消散，不属于开山的范畴，是以吴瑧只能用轮回盘暂时封住他们。

两人在酆都大殿见了休烨神君，吴瑧这才知道，此前之所以对方对她礼数周全，因为一百九十年前的那次开山，她和钟延救下了不少人。

当然，那是她的上一世，唯一一次活得比较久的。

也正是那次，钟延回去被她母亲下了清忘咒。

但是休烨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只说当年钟延求进罗庭山，在山内跟一个死灵救活了二十余人。

这次千水邀钟延进山是想救她弟弟，她弟弟叫乌铭，吴瑧记得这个名字。

这人在尘世被发现身怀灵力后被苍崇招录，但最后获罪被带到罗庭山，三年未出判死。

这也是罗庭山的第二重功用，其内有一平顶设了重阵困住重罪亡灵，只有平反昭雪的人才能放出与其他亡灵一同接受考验。

千水说当时拟寒查出了乌铭的背景，没细拷问就实施重判把他押入罗庭山。

当年乌铭只想出门闯一闯，没料到落到这般下场。

一百九十年前，拟寒答应千水放出乌铭的亡灵，要求奇绝不得宣扬，但是上次千水没找到人。

看在骨笙的份上，吴瑧觉得这个人情应当还。

在开山的这日，跟千水进山寻灵。

罗庭山范围很广，深入古老的褶皱山脉，少见植被，有的地方沙石荒凉，有的山体覆盖皑皑白雪。

两人找到一座线条硬朗的雪山“星落崖”外，吴瑧脚步忽的一滞，刻骨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抬头望去，一面刀削般的垂壁立在前方，崖顶半山位置，显露一方黑黢黢的山洞。

上来却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星落崖”三个字的笔迹与吴瑧的很相似。

洞内没什么，正对洞口的山壁非常光滑平整。

“怎么了？”千水抿了抿唇，有些着急。

“没事，走吧。”

吴瑧跟她继续深入冰原，来到困着重罪亡灵的冰原平顶，一堵不见头尾的墙幕遮挡了里面的情况。

墙上画满咒语，重重封禁下，几乎不可能有人能逃出。

“休烨神君只说平反出来的亡灵一律在罗庭山内，”千水悲痛道，“可是山峦之长山腹之广，却去哪里找。”

“你凭借血缘感应找吗？”

千水点头。

“那就麻烦了，我们不能分开行动。”

出发前秦莫把凤缕扇借给了吴瑧，她催用灵扇带着千水低空飞行，“速度会太快吗？如果遇上能感知到吗？”

“不会。我心乱没主意，上次我翻越了这里的所有山峦就是找不到人。”千水低头看了凤缕扇一眼，若有所思道：“还有，其实我之前讨厌你是因为秦莫跟我说他有喜欢的人了，我思来想去没有别人。”

吴瑧差点稳不住灵扇：“那我真真冤枉，你看出来了我跟我家那位与帝君是患难兄弟，就算他暗示的是我也明显拿我挡枪。”

千水这次倒没反驳：“现在看来应该是的。”

两人沿着一处山峦北峰寻觅到头又沿南面回行，路途十几个亡灵虚影都不是乌铭。

吴瑧操纵神器往下一条更绵长的山峦前进，“在什么地方考验什么内容问过了吧。”

千水点头，不断散发着灵丝，却没有一丝回来。

“在山间最宽广的河谷地带，上次是躲避神兽攻击找到出山之路，实则是看你有无帮扶救人之心，这次不知是什么，总归要找到人才能去。”

找了大半日，只有少数亡灵虚影还在外迷路游荡，吴瑧顺路捎了他们一把，考验空间还未开启，河谷上还是没有乌铭的影子。

“我看这些虚影都乐意在开阔处等人发现，他们灵识不全然明晰，照理开山后触发本能都会往山腹去，乌铭应该不会藏起来啊。”吴瑧说着停住，“等等，你确定乌铭被放出来了？当年酆都谁经手了这件事？”

千水顿道：“是，是秦莫告诉我的。”

不出所料罗庭山内用不了传音阵，两人来到能与酆都联系的应急阵中，接通阵法的是一名仙士，“何事？”语气不大耐烦。

吴瑧心想别跟这个仙士说半天还被无情断掉阵法，事关紧急卖一把钟延的面子吧，“钟山神主之妻吴瑧有急事相求，劳烦仙士通报休烨神君。”

对面顿了片刻，“参见神主夫人，请您稍候。”

千水眼泛泪花：“谢谢。”

吴瑧还是比较习惯她损人的小萝莉样子，“现在说谢谢还太早，你先稳稳心神。”

等没多久，那头很快传来休烨的声音：“神女有何指教？”

吴瑧将乌铭的情况一说，休烨道：“当年这事是司社那个叛徒办的，如此说来恐真有猫腻。”

千水急问：“那怎么办？”

休烨几乎没有迟疑，直接说：“到困阵外等我。”

原来前面两人看到的只是重罪亡灵困阵最外圈的束缚符阵，里面还有两圈防护阵。

每进入一圈霸道凌厉之感愈重，守在最后一道防线之外的两名仙士穿戴特制战服，只露出两只眸子。

休烨唤了一个两仪阵，从中拿出一只石壶，盖子上浮看似壶中间断裂，下一瞬青色灵光亮起，一道虎口圆心大小的八卦阵顺时旋转，“幸而考验入口还未开启否则我也难入山。”

吴瑧这才明白罗庭山真正意义上指的是考验入口的开启。

“二位请在此等候，我进入核验去去就来。”

休烨一句去去就来，吴瑧两人在外等了一个时辰，连守卫都忍不住往入口斜了好几眼。

吴瑧不放心问道：“往日神君进去没待这么长时间吗？”

那两人面面相觑，“从未。”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其中一名守卫道：“没有神君的护身神器，重罪亡灵不认酆都身份，会出手伤人。”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两名守卫互对了好几眼。

“不能再等了，我进去看看。”吴瑧说着往里走，“请两位用灵丝记录好咱们的对话，若遇危险是我自己造化与你们不相干。”

“吴瑧，我跟你一起。”千水跟上，“休烨神君为了乌铭的事特意跑一趟，我没有在外脱逃的道理。”

守卫虽犹豫，但最终还是收了长戟放行。

里面四面黑暗，鲜红黄亮的符文各占半一隐一现，一条悠长宽阔的走道通往几十米外的法阵门。

吴瑧想带千水瞬移过去但被拉住，“那个好像是封门，只有罪孽极其深重的恶灵才需要动用封门。”

“那也得去呀，有什么办法。”

千水道：“不是这个意思，像乌铭这样的，再怎样也不值得被关入封门吧。”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原本困着的其他重犯亡灵都不见了。”吴瑧戒备起来，“先出去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

一回头，休烨的石壶从上方砸落下来，“叮咚”一声摔在地上，上面的八卦小阵染了一抹血迹，阵内映着普通人指甲大小的一个人影。

困阵入口被一团黑气堵住，另有一道黑影则徘徊在封门前，看样子想冲破封门却被门前的术阵弹开。

吴瑧认得这股子奇异的能量，淡淡叫出这人名字，“今冥。”